每隔段時間,又會聽到傳聞:這次陶凡真的要調到省裏去了。不是說他去當副省長,就是說他是去當省委副書記,也有人說他會當組織部長。

有些人眼裏,陶凡怎麽看怎麽是大幹部的氣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態、腔調等等,人們都喜歡琢磨。有人甚至說他龍行虎步,大氣磅礴,沉默寡言,威風凜凜,這簡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裏踱方步。外界的議論不知他是否知道,關隱達是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哪些事情該報告陶凡,哪些事情該裝聾作啞,關隱達很清楚。官場很多細微之處都說不出個道理,全在一個“悟”字。關隱達偏是個悟性高的人。

外面的各種傳聞,關隱達自然聽得見。他知道有時是無中生有,有時卻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書記來西州調研,同陶凡單獨長談了一次,就有人說他馬上要升官了。其實沒這回事。陶凡就某項工作發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說陶凡馬上要走了,上面已經在造輿論了。也沒這回事。

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說上面用人怎麽不講原則?甚至說陶書記您就知道幹實事,也不上去跑跑。這些人本是拍馬屁的,陶凡卻很不給面子,說:“官帽子都是送禮來的?我這地委書記不也是送禮送來的?你們頭上都有頂官帽子,你們給我送了多少?”

很難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內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裏寫字,關隱達去了。他湊過去一看,見陶凡寫的竟是陸遊的一首詞: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關隱達微微一怔:陶凡感嘆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內心肯定苦不堪言,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憑陶凡的個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會訴苦的。他只好寫寫陸遊的詞,暗自宣泄一下。

關隱達看出了陶凡的內心,感覺就不太自然。他點著頭,欣賞陶凡的書法。他本來覺得陶凡的草書不如行書和楷書,卻只是說好。陶凡搖頭嘆道:“唉,好什麽?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樣子,分明不是在說書法。他怕關隱達看出自己的心情,馬上又朗笑幾聲。笑罷,想隨意寫幾個字。默然片刻,寫的卻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原想顯得放達些,可是此等情狀,這兩句詩不過是對生命的無奈而已。

陶凡埋頭寫字時,關隱達突然發現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他本是看著陶凡的頭發慢慢白起來的,今天竟感覺這滿頭白雪是一夜間落下的。日子過得真快,陶凡在地委書記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學都快畢業了。關隱達同陶陶早就偷偷兒相愛了,卻一直沒同陶凡夫婦正式談過。陶陶不讓關隱達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去講。其實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裝傻。

這年春上,又傳說陶凡要調走了。人們看出了跡象:關隱達被派到下面任縣委副書記去了。領導幹部調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邊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錯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兒同關隱達關系越來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邊當秘書就不太好了。

關隱達感覺這半年過得太快了。他剛被提拔,總是很興奮,幹什麽都是一陣風。又有很多機會去省城,可以見著陶陶。過去都是跟著陶凡去,就算見了陶陶,兩人最多只能偷偷兒眉目傳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畢業了。她回到西州,進門就告訴媽媽:“我要去看看關哥。”

母女倆這才第一次正式談到關隱達。林姨見女兒真的喜歡這個小夥子,她自己見著也滿意,就沒多說話。畢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囑咐了幾句。陶陶沒想到父母如此通達,沒說什麽就同意他們的事了。可是她發現爸爸總有些哀傷的樣子,關在房裏待了老半天。陶陶就問媽媽:“爸爸怎麽不高興?”

媽媽說:“爸爸不是不高興,他是舍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飛了,父母都有些傷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淚:“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兒進了他的書房,說:“陶陶,隱達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氣,也靈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為什麽?”陶陶問。

陶凡說:“官場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隱達真的愛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許會受到影響,就要不管這些。”

“我還是不懂。”陶陶說。

陶凡長嘆一聲,說:“爸爸不能同你說得太透。你去問隱達吧,他會告訴你。”

陶陶說:“我想明天就去關哥那裏,住幾天再回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