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奈何途(第2/21頁)

紀若塵徑自穿過一眾妖卒,回到軟轎,淡淡吩咐道:“回長安。”

轎旁將軍們俱是一怔,不禁問道:“大將軍,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裏地,雖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輕裝疾進,最多天明時分就可追上他們。屬下已驗過周圍痕跡,那明皇身邊最多也就一兩千的軍馬啊!”

軟轎中沉默片刻,紀若塵方道:“回長安。”

自成軍以來,紀若塵軍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從不解釋。諸將軍也知違逆不得,各自散開,收攏部隊。依著濟天下傳下的法門,各部掉頭,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只嚴整大軍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滾滾而去。

軟轎之中,紀若塵雙眼平視,瞳孔中隱約浮現一絲藍色。雖然軟轎封得密不透風,他亦不再神遊,全部神識盡守在冥蓮蓮心處一點虛無之中,可是轎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塵,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紛紛落下,如同永無止歇。

於紀若塵來說,這場爭戰,至此已然結束。余下的,就是安祿山自己的事了。至於這只妖軍,也不會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這只軍隊青墟戰時還有用處,青墟戰罷,也就到了一切該結束的時候了吧。

不過半載年余之後,這些妖卒身上陰氣靈力耗盡,便會與普通人無異。雖然許多人折了十余載二十來年的陽壽,不過身材力氣都大了許多,靈活迅捷也遠超常人。特別是這些妖卒都是經歷過無數殺陣的,本朝這場仗還有得好打,無論是郭子儀還是安祿山,都不會放過這麽好的兵丁。他們陣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幾年溫飽,甚至還能添一兩畝薄田。亂世當中,人命本賤,蕓蕓眾生其實也不過這麽幾個選擇而已。

好在除紀若塵外,妖軍中還另有一個主事的,名為濟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飽私囊之余,總算尚有一分公心,給軍中留了不少錢糧。占據西京後,濟天下更不可能放過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濟天下犁過,那為紀若塵效死數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夠豐厚的餉銀,戰死的也該有一份撫恤。

也不知是濟天下真對天地存了幾分敬畏之心,還是為了掩飾自己對銀錢的喜愛,他總是號稱要在絕境中留一線生機,以體上天好生之德。於是凡是被他治理過的地方,家家戶戶皆有余糧,可以勉強撐過青黃不接的時節。無論原本是富商大賈,抑或只是貧苦佃農,只消在濟天下治下過得足月,便會變得一模一樣。濟天下逢人便說,眾生平等,本該如此。

半邊神州,皆是瑞雪飄飄。如此寒夜,本該是一家老小煨在溫熱炕頭,喝一杯老酒,議鄰家短長的時節,只可惜自安祿山起兵至今,幾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戰火。神州大地,處處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糧的征糧,千千萬萬百姓,少有不饑寒交迫、遊離失所的。更多人家,則在如此寒夜,無米可充饑,無柴可取暖,還要傷悲剛剛被征入軍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傳來噩耗,亂世之中,被征入軍中,能夠生還者十中無一。

安祿山乃是北地胡蠻,性喜悍卒猛將,麾下十萬大軍,盡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銳。他又頗知軍事,深諳兵貴精而不貴多,因此雖然攻城掠地,卻只搶糧,並不急著征丁。安祿山、史思明、安慶緒三路大軍合計征的兵,與紀若塵一路相差無已。相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陽後,前前後後合計征丁二十萬,又調民夫三十余萬,有敢不從者,盡斬全家,連坐坊裏。封常清連場大敗下來,五六十萬男丁能夠僥幸留得性命的只余數萬。然而這些男丁多喪於安祿山大軍之手,這筆生靈塗炭、百姓疾苦的糊塗帳,也不知該算到誰頭上去。

修道凡俗,雖共生在天地之間,卻實在天淵之別。神州大地雖是戰火連天,然而對於修士們來說,這場戰亂,正離他們漸行漸遠。

天台山終年雲霧隱隱,細雨若絲,山秀而不軟,氣清而不妖,雖是隆冬季節,幽谷深山處卻仍是碧樹蔥郁,溪水潺潺。

在一處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數道。瀑後隱著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滿了青苔。如若有識貨的修士在此,當會認得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軟,韌且堅,更隱隱透著紅紋,構成朵朵若隱若現的奇花。這便是於天下至陰至濕處方會生長的天下奇藥六陽花。休看洞壁廣闊、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陽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數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匯聚處,是一口不知深淺的寒潭,潭中石上生著株晶瑩剔透的小樹,樹高僅盡半,生九片葉,結三顆紅果,鮮艷欲滴。潭水中波紋隱隱,可見有數條指頭大小、通體銀白的小魚在穿棱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