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治傷(第4/19頁)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裏,那麽我在這裏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裏,喂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麽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

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甚麽遺體?”

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麽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鉆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麽?”儀琳道:“但願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復,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麽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麽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麽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象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麽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

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麽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

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麽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這麽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麽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