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燕王篡位(第4/20頁)

道衍嘆了一口氣道:“此時此刻,任何人也阻止不了永樂皇帝,這一會兒他心中有一魔障,隱隱掩蓋住了他的神智,歸根結柢,那是一種懼怕之心呀。這懼怕的心魔愈大,他就更加只能以殺戮來與之相抗。我知其病,卻乏藥石,唯有他自解心魔,方能得救。”

溥洽道:“他淩遲齊、黃、方,誅殺其族人數千,後世史書必記下此一暴行。其實殺數千、數萬人,仍不能改變他篡奪皇位的事實啊。難道這便是他的心魔?”

道衍曾再三叮囑朱棣不可殺死方孝孺,但後來事與願違,方孝孺大筆一揮寫下“燕賊篡位”四個字時,道衍目睹了朱棣的臉色、情緒和行為的變化,便是道衍自己也被那四個字的凜然之氣鎮住,啞然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這四個字打入朱棣心中的震撼,但造反篡位原是道衍慫恿朱棣幹的大事,他豈能在這上面認帳,便厲聲對溥洽道:“當今皇上原是起兵清君側,就皇位只能說是應天命,他的心魔乃是建文不見了。”

溥洽聰明絕頂,他利用兩人都是皇室的主錄僧這分情誼,和道衍套了幾句慈悲為懷的體己話,但一涉及政治面,道衍便不再是僧人,溥洽也知道到那裏就該停止。於是他立刻順著道衍的口氣,低聲問道:“師兄,你是說……建文帝沒有死?六月二十日,新皇不是已把建文燒焦的大體安葬了麽?”

道衍雙目深深地盯著溥洽,溥洽知道此刻絕不可示弱,便以極大的定力、最自然的神情以對,牢牢望著道衍,眼皮都不稍眨。

兩個佛門高僧,各以修行定力測試對方有幾分真偽。過了片刻,道衍忽然微微一笑,點頭道:“溥洽師兄,你在誑我。”溥洽搖頭道:“在師兄面前,我那裏敢出誑言?”

道衍和尚不再理會,閉目打起坐來。溥洽心中一陣忐忑,暗忖此時不可多言,便也閉目默念佛經。兩個和尚如菩薩般趺坐相對,只各人佛肚佛腸中在盤算些什麽,外人無從得知。忽然道衍睜開雙目,緊瞪著溥洽,低聲道:“溥洽師兄,我有一話問你,望你據實相告。我以佛祖為誓,絕不泄露,亦不相負。”

溥洽聽得心中一緊,暗道:“終於來了。”他睜開雙目,只覺對方一雙三角眼射出的光芒其利如刀,其寒如冰,不禁暗中打了個寒噤,但口中仍不示弱地道:“師兄請問,我溥洽無不可告人之事。”道衍點了點頭,壓低的聲音近乎耳語:“溥洽,你可知道建文的下落?”

溥洽眼皮都沒跳一下,也用極低的聲音回道:“確實不知。”道衍道:“有人看見溥洽法師在六月十三清晨匆匆入宮呢!”溥洽道:“不錯,不僅進了宮,還進到乾清宮底下的密室裏。”道衍逼問:“建文就在密室中?”溥洽毫不猶豫地道:“不錯,皇上正和二十多位忠臣義士說話。”

道衍想不到溥洽有問必答,而且絕無退縮之態,便緊問道:“談什麽大事?”溥洽道:“眾大臣在力勸皇上出走,但是皇上不肯答允。”道衍想了一想,接著問:“你是說建文準備以身殉……”說著便停了口。溥洽道:“方孝孺便勸皇上力戰到底,若有不測,以身殉國,也是為大明留下一股萬古長新的正氣。”道衍為之氣奪,停了一下才問道:“後來呢?”

溥洽道:“後來皇上便嚴命所有在座的人離開,他要單獨靜思,如無旨令,不得入室打擾,大夥兒就行禮退出了。後來溥洽得知皇宮起火,而且就是那間密室,便知皇上殉國了。溥洽只能隔空朝皇城遙拜再三,為皇上念了三晝夜的《金剛經》,送龍歸天。”

道衍聽了溥洽這番話,前後全無破綻,實在不得不信,但心中又總覺得宮中焦屍既然不是建文,表示建文已逃亡;建文若逃亡,溥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反覆想了好一會,終於以一種同為佛門子弟自家人的口吻,極其誠懇地對溥洽道:“溥洽師兄啊,但願你所言是實,你確實不知道建文的下落。但是你若知道他的下落,這一生一世絕不要松口,便咬定你不知罷。”

道衍說完這話就告辭了。溥洽送走了這位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權謀高僧,細細咀嚼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似乎懂了,又似乎多了一些迷惘,暗忖道:“這道衍和尚有雙重性格,既是有道的佛門高僧,亦是有權謀、有野心的梟雄。他最後的幾句話,究竟是那一個道衍說給我聽的?”又想道:“朱棣發動戰爭打了四年,既攻下了京師,必然會大開殺戒。但殺得那麽殘暴血腥,牽連那麽多的無辜,確實是心裏有了極大的孽障,這心魔其實就是‘燕賊篡位’四個字。但道衍絕不肯承認,反而說是因為建文失蹤了。其實建文就算沒有死,朱棣也不怕他,真正的心魔還是他永遠洗不掉‘燕賊篡位’這四個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