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神農試藥(第6/20頁)

道士走過傅翔和阿茹娜身邊時也不打招呼,傅翔卻聽到道士搖頭擺腦地低吟:“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傅翔和阿茹娜正在談昨天在酒樓上邂逅鐵鉉的事,兩人都覺有幸巧遇這樣一位正直而能幹的官員。阿茹娜尤其欣賞丁老爺子的氣度,贊道:“一萬石麥子,只鐵大人一句話他便捐了。想想一萬石糧,能救助一萬戶窮人家過三個月的日子,委實是大手筆啊!”傅翔輕嘆一口氣道:“可惜這些糧食是用作打仗的軍糧,卻不是用在救助貧民。”

阿茹娜聞之默然,兩人望著天邊最後的余暉沉到山崗之下。阿茹娜輕聲道:“咱們走吧。”傅翔卻道:“我還想再坐一會。”兩人坐在大石塊上,卻不再交談,只是默默地望著臥龍崗上漸漸變成幢幢黑影的樹林,最後一批烏鴉歸回到那棵古柏上的巢窩,四面靜極了。管事的道士在祠堂門前點上了燈,然後關上了祠堂的木門。

阿茹娜早就發覺,自從那日離開了燕京,傅翔就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只要一閑下來,他便陷入沉思;有時即使在談話之時,他眼中仍然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傷。阿茹娜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那股哀傷的神色雖然淡,卻隱藏著一些很深的東西。傅翔不說,她也不敢問,好像一旦知道了,會變得很可怕。她穿著一件燕王妃送給她的狐裘,雪白的毛領襯著她白裏透紅的面容,一雙美目中流露出不安,但她只默默地望著傅翔,不敢相問。

這時傅翔忽然開口了,他低聲道:“十多天前,我們還在燕京城裏幫助燕王,抵抗南京朝廷的軍隊。但昨日,我們保護朝廷派來的鐵鉉,助他籌糧給朝廷軍攻打燕軍。我們的行止難道完全沒有方向?沒有原則?”

阿茹娜聽傅翔講到這上頭,再也忍不住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心中的矛盾不安又何止於此?我是蒙古人,我爺娘都是蒙古人,但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的兒子。咱元朝為朱元璋所滅,而朱棣的燕軍從元亡到今日,三十年來仍在不斷地與蒙古殘部打仗廝殺,我為什麽要幫朱棣?”

傅翔接著道:“我的祖父及父親皆死於朱元璋之手,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雖然他已一命歸天,但我在燕京城便幫燕王,離開燕京城我又幫朝廷,豈不成了反覆小人?更可笑的是朱棣和建文皇帝,一個是朱元璋的兒子,一個是朱元璋的孫子。”他說到這裏,心中又想到章逸。明教前輩被朱元璋派錦衣衛一舉毒殺,章逸現在卻成了錦衣衛的紅人、建文皇帝的親信,連芫兒也變成了錦衣衛,這一切變化豈不荒謬至極?

阿茹娜又道:“傅翔,你看昨日那場紛爭,鐵大人最主要的考量不是誰對誰錯,也不是那邊勝那邊敗,而是不同族人之間應該和平相處,但天下世道誰會信這一套?過去一百多年裏,蒙古人殺了多少漢人?近三、四十年來,漢人又殺了多少蒙古人?還有契丹人、女真人、回回、色目人;吃的穿的不同也可以打仗,講話寫字不一樣也可以打仗,拜不同的菩薩也可以打仗。大家打殺來打殺去,身為渺小的個人,在這打打殺殺的大洪流中,怎能保有自主的方向?”

傅翔陷入沉思。阿茹娜問他:“傅翔,你若是個南陽府的蒙古人或回回,昨日在那般情形下,當那姓沙的回回對著漢人一聲喊殺時,你能不加入隊伍麽?”

傅翔沒有回答,他正在努力壓抑,因為心底最深層的思緒正在洶湧翻騰。終於他決定不再隱瞞,顫聲對阿茹娜道:“阿茹娜,你記得離開燕京那天清晨,咱們去了白雲觀嗎?”

阿茹娜點了點頭,立刻憶起那天清晨,傅翔帶著她到白雲觀去向完顏道長道別,她也要去爹娘的骨灰塔前拜別。在白雲觀沒有見著完顏道長,他正在閉關修道中;在爹娘的骨灰塔前,她告訴爹娘,自己這一生一世和傅翔永不分離……

傅翔接著問道:“你記得咱們留下什麽話給完顏道長?”阿茹娜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道:“咱們留下一箋,你在箋上寫著:‘等不及大駕出關,咱倆去尋道長之腌菜也’。”

傅翔續問:“你還記得在你爹娘骨灰塔之前,咱倆讀了什麽?”阿茹娜道:“讀一篇蒙古文的碑文,蒙文中夾有三個漢字,你識得的,便要我將蒙文譯給你聽……”傅翔的聲音變得更加顫抖,低聲道:“你還記得碑文的內容麽?”

阿茹娜被傅翔的聲音和神情嚇到,她的聲音也開始發顫:“我怎會忘記?那碑文說,我爹爹蒙古軍‘下萬戶’劄赤兀第.脫裏.劄薩克,在遼河之圍中英勇殺敵數千,終因兵力懸殊,力戰拒降,為明軍所殺。”傅翔咬了咬嘴唇,終於問道:“那明軍的將領是誰?”阿茹娜道:“那三個漢字便是將領的名字,傅友德……”她望著傅翔激動的表情,心中忽然似有所悟,顫聲問道:“傅友德……傅翔……他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