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蒙古大夫(第5/21頁)

朱棣搖了一下案上的小銀鈴,先前那名侍衛快步進廳,朱棣尚未開口,那侍衛已先報告道:“稟王爺,那胡相公踱到三冊書之前,似乎頗感興趣,但並未動手翻閱。”朱棣微笑道:“去請胡相公來見過。”

原來燕王府的書房是個測試南京來客的場所,書架上故意放些會引起南京來客興趣的書籍,其內容其實平常一般,但書名及標簽卻故作神秘。來者先在書房中等待召見,有時一等大半個時辰,若是忍不住翻閱甚或偷錄,便被認為可能是南來的細作,燕王便會暗加提防。

這時胡濙通過“測試”,燕王笑容可掬地迎他入廳。朱棣一把拉住胡濙阻他拜見,哈哈笑道:“歡迎,歡迎,燕京城來了胡神醫,聽下面報告,一大早在慶壽寺外很轟動呢。”

胡濙一見那燕王,便感到此人有一種大氣魄,而清早發生鄉親拜謝“神醫”的事他居然已經掌握,聽他特別說“聽下面報告”,表示消息不是來自道衍和尚,很巧妙地表露出大氣度中的精細面。再看那燕王的長相,長臉長鼻,氣宇雍容有度,雙眼雖然不大,但目中精光四射,極是銳利。胡濙暗道:“這燕王生得好相貌。”

燕王雖然相攔,胡濙還是一揖到地,正色道:“晚生武進胡濙,承道衍方丈之邀到燕京一遊,更蒙引見,得瞻燕王威儀,不虛此行矣。”

朱棣笑道:“俺是個粗人,胡相公莫要文謅謅的。道衍和尚說你醫藥之道精通,又有一肚子學問,俺素來相信和尚的眼光,胡相公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啊。”

胡濙謙道:“胡濙一介書生,一個落第舉子,豈敢擔得王爺過獎,只是自幼酷愛醫藥之道,遍求天下名醫學習切磋,遍讀天下醫藥書籍,蒐集天下奇門偏方,頗有心為醫藥之術理出一條新道。如不是家嚴逼著考功名,真希望能雲遊四海,一面增進醫學,一面活人性命。”

燕王爽朗地道:“功名算什麽,肚子裏裝滿經書,腦子不好使的人俺見多了。胡相公,你能學以致用,才令人佩服呢。”說完話鋒一轉,問道:“胡相公從江南來,自南京到江北河南,所見必多,有些啥可以教我的?”

胡濙忙拱手道:“王爺忒謙。晚生見識有限,唯見到天下百姓在歷經戰亂後,這幾年休養生息,總算松了一口氣,所以洪武帝雖然治國嚴苛,天下士農工商仍然感戴其德,因而想到昔年孔子經過泰山之側,有婦人哭墓,其舅其夫其子先後都死於虎口,然而婦人仍不肯遷離,夫子問為何,婦人答:‘此處沒有苛政。’孔子而有‘苛政猛於虎’之嘆。晚生於今,確有‘兵禍猛於苛政’之嘆!”

道衍和尚插口道:“胡相公所見不錯,但須知洪武帝之嚴苛乃是針對官吏、富商及刁民,對善良而窮苦的百姓卻是寬厚以待,是以天下庶民鹹感念洪武之治啊。”

胡濙未經細思,應聲脫口道:“洪武帝出身窮困,深知庶民疾苦,諸多惠民濟民的施政必將書入青史;然其事成之後誅殺功臣的酷烈,恐怕也將記入斑斑史籍……”講到這裏悚然而驚,想到自己竟在帝室王爺面前道大行皇帝之短,此乃犯了大忌,連忙住口。

豈料燕王朱棣並無慍色,哈哈大笑道:“胡相公快人快語,大合俺的性子。那些遭誅殺的開國大將們,有的曾經帶著俺教俺打仗,有的是和俺並肩作戰殺韃子的交情,在戰場上比兄弟還親,洪武帝雖是俺的老子,俺想起這些鳥事來,也覺得一肚子的窩囊氣。”胡濙捏著一把冷汗聽完朱棣這番話,方才松了一口氣。

接著朱棣又問起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江南士子的反應,由於這場春闈正是胡濙落第的一榜,後來更演變成腥風血雨的科舉奇案,又和“藍玉案”的余波攪和到一起,再加上其中夾雜著嚴重的南北地域歧視,胡濙就答得很小心了,只含混地說:“近年來南北考生之風差異漸大,分成南北榜取士固然可以平衡一下地域,但若正式發展成北弱南強的局面,也非國家取才用才之福。”

燕王道:“胡相公考慮得遠。依俺來看,北方多年來重武輕文,民間文風不及南方也是事實,一榜競爭就算一時不如南方,只要努力,將來自有扯平的一天。倘若不思努力而靠南北分榜來博取功名,將來天下學界如認為,凡是北榜出身的進士學問文章必然不及南榜,那豈不是一籠饅頭壞了坯子?”其實胡濙思慮得不夠遠,這分榜取士與地域意識結合,百年之後出現的朋黨之爭危害國家之深遠,又豈是那一榜出身、學力強弱的單純問題?

道衍和尚見談得差不多了,氣氛也甚融洽,便提醒道:“胡相公此來燕京,想要與燕京的幾位名醫討教切磋。如今才一進城便有‘神醫’之名,想來諸位名醫等不及要跟你論醫道、較高下呢。”胡濙連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