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蒙古大夫(第2/21頁)

胡濙道:“在下遍訪江南名醫,遍覽天下醫學書籍,曾在郴州購得一本《銀針奇錄》的孤本,其中詳記前朝三湘名醫莫端在蒸水畔滴血銀針救人的軼事。莫端從血滴尚泛養分之色而判斷‘屍身’生氣尚未斷絕,立時停棺施救,不過不同的是,在莫端的銀針施為之下,母子俱得救命。前輩妙手,豈是吾人可及……”

那鏡明法師插口道:“胡相公博覽古今醫書,珍藏一定甚豐了?”胡濙微笑道:“不瞞二位法師,在下家境尚稱寬裕,自幼家父賜給在下的銀錢,十之八九都花在蒐購醫藥之書及各種單方,是以所藏可觀。”

道衍法師道:“胡相公可有意將各種醫藥書籍及單方整理編輯,重新付梓,以利天下?”

胡濙道:“大師說得是。唯我華夏醫藥之道博大精深,其勝在於重經驗之累積,從炎帝神農嚐百草以下,無一不以實際經驗為本;其敗則敗在各種經驗的傳承支離破碎,而所流傳者常有缺失矛盾,甚或誤謬而不加修正,以致庸醫害命之事層出不窮。要將敝人所藏徹底了解,去蕪存菁,重新整理付梓,方能真正利醫利民,但以在下個人之力,談何容易?”

這時三人已走到寺門前,寺中兩個青年和尚出來迎接方丈。道衍道:“胡相公今夜就睡在方丈室隔壁的客房,你們先去準備熱水及晚齋吧。”鏡明告了罪也回入自己的禪房。道衍引導胡濙到了客房外,道:“胡相公梳洗完畢,便來方丈室共進晚膳。”胡濙謝過。

道衍的方丈室布置得與一般和尚的禪房頗不一樣,除了供佛桌上燒一炷檀香,另有一張長條木桌和十來個木凳,四壁則全是書冊,其中佛、道、儒、雜學之書籍間雜並列。長桌上放著的不是《金剛經》,而是一部《資治通監》,最奇特處,是長桌後方唯一的一塊白壁上掛著一幅地圖,繪了遼東、漠北、中原、江南、百越……

小沙彌奉上苦茶,道衍和尚與胡濙喝了一盅,只覺口舌之間一股暖氣直通脾胃,通體舒暢。道衍和尚道:“這茶是燕王府所賜,據說是元朝皇帝內宮中的珍品。”胡濙道:“此茶味先苦後甘,確有強胃健脾的功效。”他精研醫藥,自己也常親嚐,以身體會草本藥物對生理的影響,是以一杯苦茶下肚,便知此茶的功效。

道衍道:“明日貧僧要進王府去,向燕王報告南行所見,順便引胡相公晉見。燕王最是愛才,見著胡相公這等人才,怕要不放你走了。”胡濙謙道:“胡某一介書生,燕王如何看得上眼。”

他對這位行思奇特的和尚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問道:“大師精研釋道儒各家學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對當今天下大勢有何看法?”

道衍和尚起身在案上香爐中添了一炷香,對佛像拜了三拜,然後回到凳上坐下,緩緩地道:“故元一代源自於漠北,當年蒙古帝國統一漠北後,滅金、滅西夏,三次西征占地萬裏,滅南宋而建元朝。蒙古帝國之強大史無前例,蒙古軍隊天下無敵,何以不滿百年即被我洪武皇帝推翻,趕出中土?此乃因為蒙古有武無文,其征服中土之初所仗者力之強也,及其入主中土數十年後,尚武之氣逐漸銷蝕,文功又不足,何能長期徒以暴力鎮壓而治天下?是以群雄並起,有如暴秦失鹿而天下英雄共逐之……”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道:“當年蒙古人由北而下建立元朝,我洪武皇帝則由南而上趕走蒙古人,南京遂成為大明治天下之核心,這原是地理形勢必然的結果。然而依貧僧看來,我大明必須以北平為治國之中心,方能國祚綿延,長保社稷。”

胡濙聽得一驚,心想:“這話若在南京公開講,足以致禍。”他一面望著長桌後面的大地圖,一面應道:“願聞其詳。”那幅大地圖上除山川地名外,尚有許多不明其意的符號,大多集中在遼東及中原地區,尤其是北平到南京之間的幅員,更是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地名、人名及符號,顯然道衍和尚花了許多工夫研究南、北兩都之間的地理形勢及人事。

道衍和尚毫無顧忌地接著道:“這道理其實簡單。北元雖敗,蒙古殘部軍力尚存,北疆有韃靼、瓦剌虎視眈眈,東北有女真,西北有畏吾兒,此皆為突厥一脈,均曾與華夏為敵,我大明如不能將北疆之防做為首要大政,則江山難保長久;而以北防為首要之大政,莫過於定都於北,此其一。其次,綜觀我華夏千年歷史,建都於江南之朝代皆屬羸弱短命者,南京世稱有金陵王氣,然自三國東吳以下,六朝金粉皆消失在秦淮波光槳聲之中;而歷數漢唐開國盛世,則皆建都於北方,不僅力保北疆西域,且能以中原恢弘之氣揚我國威。我朝洪武帝雄才大略,雖因其建國過程由南伐北,故而建都於南京,然依貧道觀天地之象,察宇宙之奧所得,則大明必將重建北平為帝都,而留南京為副都,則天下南北共治,北主南輔,大明江山可保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