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蒙古大夫

晚風送涼,白晝的燠熱在午後烏雲密布卻仍無雨下後愈發悶人,直到申酉之交時,城裏才有一陣風起,吹散了一些暑氣。

這是前元朝的大都,大明洪武年間改稱北平府。經過十多年的鏖兵爭戰,大都雖被大火燒了幾次,不少房舍建築都已成了灰燼,但舊皇城卻奇跡般未受重大破壞,堅實的帝都城墻依然屹立無恙。

這時城西南的順承門前,有三人三騎正要進城。守城門的軍士中,一個軍官笑容滿面地對一馬當先的清臒和尚招呼道:“道衍法師回來啦,這一趟恐怕去了兩個多月吧?”那和尚合十為禮道:“正巧哩,和尚出城那天,在這城門當值的也是你丘老總,可真有緣了。”

那軍官又向後面跟著的一位虬髯和尚、一個青年書生打招呼道:“這位鏡明法師咱是識得的,還有一位……”

道衍指著身後的青年書生道:“這位胡相公,是貧僧在南方識得的才子,正要給王爺引見呢。”燕京城當差的,人人都知道這道衍乃是燕王朱棣的頭號心腹,平時不但諸般佛典法事悉由道衍以主錄僧的身分主持,燕王府各種重大事務的決策,也都少不了道衍的參與。那軍官聽道衍如此說,便二話不說放行入城。

三人進了順承門,第一條大街右轉後,便看到道衍所主持的“慶壽寺”。慶壽寺建於金代,到元代時寺內增建了雙塔,大都人都俗稱此寺為“雙塔寺”。寺院建築十分雄偉,古樸之色及飛檐之美在數百株古松間忽隱忽現,堪稱昔日京師寺廟之冠。

道衍轉首對身後的書生道:“今日已晚,便請胡相公在敝寺暫歇一宿,明日咱們去王府拜見燕王。”那書生拱手道:“胡濙承大師看重,邀來燕京一遊,除有榮幸一覽古都之規模、長城之雄偉,並得拜見燕王之威儀,如能有緣見識百年京師諸位名醫國手岐黃之術,則又幸矣。”道衍和尚道:“燕京乃故元帝都,不僅皇宮之中,便是幾個王府裏也都供奉不少名醫,元亡之後,名醫多留下懸壺於市,頗有幾位高手值得胡相公認識切磋呢。”

這時右方一間宅子裏忽然傳出嚎哭之聲,一輛騾車拉來一具棺木,宅門大開,將棺木迎入,院中擠了十幾個人,幾個婦人和後生在嚎啕大哭,三個和尚在堂門前念經燒香,屋裏兩個婆子擡著一張床蓆出來,床上躺著一個年輕少婦的屍體,屍體腹部高高隆起,看來竟是一個孕婦,家人正要將遺體入殮。

胡濙騎在馬上,瞧見那少婦身下忽然流出鮮血,滴在地上,他定目仔細看了一下血滴的顏色,便從馬上跳下,快步走進宅院,向眾人道:“且慢入殮,且慢入殮!”一面問那擡屍婆子:“婦人因何而死?”那婆子道:“頭胎就難產,母子斃死了,一屍雙命,可憐啊!”胡濙早已蹲下細查蓆上的鮮血,他手指沾了一點,聞了一下後,大聲叫道:“快放下,說不定還有救呢!”

只見胡濙從袋中掏出一把銀針,飛快地在那婦人的兩邊耳根插入,又解開婦人衣領,在喉下正中插入長針。他感到婦人身軀已冷,氣息全無,但皮肉仍有彈性,三針插下後,婦人的腹部似乎略有動靜。胡濙又喜又急,不顧眾人驚呼,一把扯開婦人衣裳,在她上腹部插了三針,臍旁插了兩針,然後雙掌十指按住婦人腹部要穴,輪流點壓推拿,漸漸他手心感到婦人腹內有物遊動,似乎正在轉移方向位置,他大叫一聲:“男客回避,產婆準備接生。”

幾個婦人圍將上來,人人面帶驚駭之色,一個最有經驗的婆子蹲下,有人呼叫熱水、被毯,一陣混亂之下,胡濙又是大叫一聲:“來了!”那婦人腹下噴出大量血水,一聲哇啼,一個血淋淋的男嬰已被產婆活生生地拉了出來。

胡濙忙看那婦人,姣好的面容蒼白中透出青色,確實已經往生了。胡濙不禁心生敬意,望著那產婆手中的嬰兒,又望著已死去的母親,喟然嘆道:“嬰兒汝自強而出,婦人汝雖死猶生,天人之道不可知,可敬可畏啊!”

眾人擁著那產婆及嬰兒擠著進屋去了,胡濙把銀針一一拔下,擦凈收好,一個婆子將婦人屍身擦拭整裝,胡濙對那往生的母親拜了一拜,悄悄起身上馬。兩個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相公真神醫也。”

此刻胡濙心中卻充滿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如波濤般洶湧,有些激動,又有些念天地悠悠的莫名悲懷,只是不想說話,就點了點頭,催馬前行。

行至慶壽寺外的廣場前,胡濙才從激動的思緒中平靜下來,他對道衍和尚拱手道:“在下雖好研究岐黃之道,卻並無處理生死重症的經驗,今日是第一次出手,僥幸救了那嬰兒,可惜那婦人是救不活了。”道衍和尚道:“然則相公從何得知,那一屍兩命竟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