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鄭家好酒

秦淮河流經南京城區的一段,自古以來都是金陵的精華地段。夫子廟座落在北岸,烏衣巷在南岸。前者建於北宋仁宗景佑年間,在當時就是鼎盛的江寧孔廟;後者的歷史更早,是三國時東吳孫權練駐“烏衣”軍士的地方,爾後又成為東晉時王謝家族起居活動之地。沿著河岸,多少歷史故事在此發生,只有秦淮河的河水千年來見證著這些故事的起始和終結,就如唐朝劉禹錫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道盡了人世間的興衰起伏。

然而秦淮北岸最大的建築卻不是夫子廟;就在夫子廟的旁邊,有一大片黑瓦房舍,圍在兩重圍墻內,顯得氣派非凡,那就是聞名天下的“江南貢院”。自南宋以來,天下士子在此參加科舉考試,從江南貢院裏考中的考生,最著名的恐怕要數南宋理宗寶佑四年的狀元文天祥了。

沿著貢院前的街道再向東走一段,就到了“古桃葉渡”。這個渡口因東晉書法家王獻之迎娶愛妾桃葉而名傳於世。桃葉渡位於“青溪”與秦淮匯流之處。“青溪”是條小溪,流水頗為清澈,與秦淮略帶油膩的河水比起來,顯得格外清新可喜。沿著青溪往北再走一段路,行人漸漸減少,也顯得較為清靜了。

這時在桃葉渡頭的石椅上,坐著一個年約二十八、九的書生,這書生長得清秀斯文,身子略嫌單薄,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並未因一夜未好睡而顯疲勞。

他望著青溪的溪水緩緩流進油光浮面的秦淮河,不禁有些感觸地想道:“千百年來多少讀書人在這江南貢院追求鯉魚躍龍門,從書齋走入官埸,不正也像這青溪流入秦淮,再也不能回頭?”

他又想到六朝以來,這桃葉渡早已成為送別地標。此地雖然名叫桃葉渡,其實四周桃樹不多,倒是處處垂柳,眼前一棵大柳樹下有一塊古老的石碑,上刻“南浦送別”四字。

這書生站起身來望了望四周,只見柳梢上一抹似霧薄煙,波面上浮著一層透著檀香味的水氣,氤氳成混沌的一片。他暗忖道:“此情此景,日暮春遲更加送別,難怪恁他英雄豪傑到此,也要為之氣短了。”

他在石椅上窩了半夜,此時伸展手腳,深吸幾口早上的空氣,默默盤算:“昨晚到得晚了,想不到這京城那麽大,所有的客舍全被趕考士子占滿了,竟然找不到一個棲身之所。今日定要好好尋訪,考試日子還有十來天,總得找個清靜地方安頓下來。鄭洽啊鄭洽,離家時不讓老家人跟來,總以為一切都能自理,那曉得頭一天就連個歇腳的地方都不得解決。”

鄭洽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和一袋書囊,一襲青衫雖然陳舊,穿在他身上卻顯得氣宇軒昂而瀟灑。他沿著秦淮河走了一回,昨夜兩岸酒樓笙歌不絕,青樓中更是燕燕鶯鶯,鬧到深夜方歇。河岸上來往的全是進京趕考的考生,這些考生全是各地舉人,在地方上都是菁英之士,有的出身富貴之家的還帶著書僮及老家人,甚至老媽子,一住下來就包院子,難怪所有的客棧都掛客滿,有的幹脆住進青樓妓院,一面溫習功課,一面享受溫柔鄉的滋味。像鄭洽這般只身赴考的,一看就知是出自清寒之家,投宿的時候不遭白眼就很好了。

鄭洽想到兩年半以前他在家鄉浙江浦江中了舉人,年輕就守寡的母親噙著熱淚帶自己一同拜告祖宗,那時他暗暗發願,要在今年的會試中出人頭地,如果有幸能進士及第,就可在鄭家大族中揚眉吐氣,主要是為含辛茹苦的寡母在族人面前爭一口氣。

鄭洽出身於浦江有名的“江南第一家”。這個鄭氏大村從南宋以下,九代族人集居在一個村落,族人不論從事何等行業,都能秉承忠義傳家之祖訓,尤其是為官者,如不能清廉有守,生則除籍,死則不入祖祠。當今皇帝朱元璋曾親頒“江南第一家”,當地人也把這村子喚作“鄭義門”。

鄭洽在河邊幾條巷子裏轉了幾圈,耗去大半個上午,也找不到供客人暫住的民宿。街上行人漸多了起來,一些小酒店紛紛開門做生意,不遠處可以望見江南貢院唯一的一座高樓,他知道那是供監考官居高監督考場的官樓。鄭洽是個天生樂觀的人,便給自己打氣:“能在貢院附近找到住處固然好,實在不行就到城郊去找,好在還有十多天時間,先不要急。”

想著就走向桃葉渡邊沿青溪而北的那條小路,他一面走,一面想找個清靜的小店吃點東西,只見路邊一排矮屋,靠邊的一間屋子門前種了幾棵石榴樹,此時花尚未開,樹幹上系著一頭小毛驢,正低頭在吃草料。門楣上用竹竿掛了一長條青布,上面寫著“鄭家好酒”四個字迎風飄動。走近時,屋裏飄出極為濃郁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