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新婦素手裂紅裳(第4/17頁)

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檐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當當。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

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面大鑼當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一隊少則百余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呼起來。

張無忌暗自感嘆:“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

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杆。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晃得幾晃,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裏一只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淩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閑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哄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

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麽?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遊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麽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叠,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幹凈。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麽“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遊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嘆今日大開眼界。

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發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

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主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

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哄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傢生,也來遊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