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侯散 第十章 行矣關山方獨吟

大半壇酒,一碟花生,碟中的花生粒粒可數。韓鍔與俞九闕就這麽坐在宮禁裏,從早至晚。

一開始俞九闕都在自己調息,料理他的傷勢。這間房只有個很小的窗,還對著一面墻。那墻距窗不過三尺之距,天曉得俞九闕貴為總管,為什麽會選住在這麽一個地方。

室內很暗。韓鍔想的卻是衛子衿露面後,俞九闕口裏喃喃而出的一句讓他不懂的話:“你是先驗,你是超驗。”那卻又是什麽意思?然後,俞九闕就轉身離開了。眼見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韓鍔只有陪他而回。可他心裏一直惦記的卻是白馬寺:這莫名一搏,具體的情形到底會是怎樣?他心底惴惴。可是他也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實這一搏,只怕誰也看不到了。因為俞九闕走前,就已叫王橫海清場。韓鍔剛回到宮中時,還得到了王橫海傳來的消息,說不只他清場,大金巴也叫不相幹的人退下。看來,這對於他也是一樣秘密的劫數。

——那個空荒荒的廣場,那個白馬僧已離開的白馬寺外,那滿天金光下,無人看到的一戰到底卻會是什麽樣的呢?韓鍔在心裏籌思,卻也猜度不出。這宗法願力之爭,本非他所能測度。

從辰時起,他就與俞九闕一起在喝酒。俞九闕卻並不說話,韓鍔本來話也不多,就是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闕還並沒叫他走開,俞九闕一向該並不是一個樂與與人共處的人。

這悶酒喝了足有兩個時辰——俞九闕喝得並不快,但喝得也盡夠多的了。韓鍔望著他後來放在桌上的右手的斷截處,心裏老有一個疑問想問出來。紫宸,紫宸,當日遺落在輪回巷裏余家舊宅“來儀樓”頭的斷腕到底是誰的?

他在衛子衿腕上也見過同樣的斷腕,好半晌只聽俞九闕低低地一嘆。韓鍔忽然發現,自己與這大內總管說起來已相識數年,其實,他還是一丁點兒也不了解他。

俞九闕的目光卻停留在自己的斷腕上,半晌廢然一嘆:“他斬落我這截手腕也過了二十年了。”

韓鍔微微一怔:俞九闕的手腕居然是被人斬落的?這世上還有誰能令他斷腕?他說的,可是衛子衿嗎?

只聽俞九闕倦倦道:“那截手腕落於輪回巷余家廢園之中,也該二十年了吧?呵呵,止水不腐,廢樞不蠹。我倒真該再去看看,看這麽多年後,那截斷腕是否真的還沒有爛。”

原來當日來儀樓頭的斷腕居然是俞九闕的?

俞九闕象很不擅於跟人說及自己,他的酒意想來很深了,否則絕不會如此多言的。只聽他繼續倦倦的道:“我們一起認識多少年了?我只比他長三歲,可怎麽他永遠就像不會老一般?沒想到這麽多年,他僻居芝蘭院,終究是到了‘異數’之境了。當日余皇後死後,他恨我已深。接下來他聽聞消息,要去輪回巷報警,太子門下那時已欲對輪回巷不利。可是,我們紫宸中人一向不幹涉外務的,我在余家後園裏攔下了他,他當時正要向那小樓中留柬。我搶過了那張絹,他就斷我一腕。嘿嘿,我俞九闕的修為枉稱翹楚宇內,可是只怕很少有人知道,我們老八就是在當年,技擊之術也不遜於我的。雖然我有意相讓,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並不是我一直護著他,他原來,一向是讓著我的。”

他腦中似回想起還是少年時,青青柳岸,衛子衿衣袂翩翩……那時他就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精靈。可是……只聽他忽淒愴道:“其實,當日他斷我一腕,我並不怨他。他又何必後來自斷一腕,他斷腕又為了什麽?他後來……又何必以異術自殘?這一切到底算是什麽?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我一定不會當時為熄他怒火,輕易讓他斷我一腕。”

他的眼中忽簌簌的有淚流下,流過他棱角分明、份外硬朗的臉。韓鍔到此才知:他是真的醉了。如果不是醉了,他會像以往一樣抿緊雙唇,不會透露一個字。他自己的心頭也隱有不安,似乎對無數疑惑,衛子衿與余皇後的秘情。俞九闕當日對余皇後妊娠時的一擊,以及種種種種,包括他當日芝蘭院所經,都猛然間澈然明白。

可正因為明白,心頭才會忽然這麽不安。只見俞九闕醉後的眼神反見清亮,平時的他,眼內濁濁的黑,是斷沒有這種亮色的。只聽他喃喃道:“我只是萬沒料到,他最後還是會代我出一次手。又為何呢?又為何呢……”

他口裏說著,酒意與新傷夾擊下,忽然趴在桌上就睡過去了。

韓鍔坐在那裏,一時只覺心頭反亂,有些什麽一直隱隱不明的東西在心裏翻騰開來。他們沒有點燭,屋裏越來越黑了下去,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來。

俞九闕小睡的時間卻極短,還不到小半個時辰,他就忽然清醒。他一向職責重大,警醒得很。特別自上次皇上遇刺後,他已嚴令陸破喉與花犯不得一刻離開皇上身邊。只見他才醒過來,臉色一刻之間就平靜了,見韓鍔還怔怔的,唇角一笑,語調如常地道:“你怎麽還在這兒坐著?是還在擔心白馬寺外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