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侯散 第九章 求諸流輩豈易得

白馬寺外,人聲喧嚷——這裏就是所謂“無遮大會”的所在之地了。最裏面的一群人大都頭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還是洛陽眾伽藍寺中極有智識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謂的善女子與善居士了,他們表情多木然端謹,而那喧嚷之聲卻是圍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熱鬧的人發出來的。

洛陽就是這麽個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會有些什麽真正的皈依與信仰,而這城市中混的大多數混混著生活的百姓,其實總是抱著一絲“或許吧”的心境。他們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讀”的——無論別人的死生,還是自己的死生。連大金巴宗師只怕都料不到會有這麽個局面,這是一群他所不了解的生民。他們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贈與的一場消費,而非什麽值得人匍匐參拜,細心揣摸的事物,他們並不見得拿人的生命當上多大一回事。

說起來洛陽人比長安人都更像中國的人一些。長安城中,都是些穿了戲衣的木偶,而洛陽城中,才是真正的看客。他們也會艷羨,只要得機上場,未嘗不想來個唱做俱佳。但平時,無論宗教,廊廟,墳典,朝廷……對於他們無一不是:不過是一個戲場罷了。

那是一片空場。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樣,連場上先出來的大金巴禪師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嚴肅緊張。外面一圈看熱鬧的人也有些覺察了,其中一個問:“今天怎麽好像不太對勁兒?”

旁邊一人低聲答道:“你還不知道,今天九閽總管俞九闕要來了,他要與大金巴論道。大金巴多厲害,憑道術已連敗了太乙上人、白馬僧、和顧擁鼻。他據說要用僧法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晉封國師,所以才有這些爭鬥。今天,他要面對的最後一關快到了,你沒見得他手下多麽緊張?”一努嘴:“你看那邊,連現在入主兵部的王橫海王老將軍都來了,夠熱鬧吧?”

不遠不近處,只是一案一傘,案旁傘下坐的正是須發花白的老將王橫海。他今日不能不來,天下兵鎮他還沒有收束停當,對東宮與仆射堂門下的將領他還沒有盡去其權。所以,皇上還不能死,更不能入別人掌控,他還需要一個虛擬的聖上的強力的支持,他不能不來。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險。別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闕冒用“存亡續斷”之術為皇上延命,他的一身功力雖經一年靜養——其實這一年來,皇上的性命只怕還是靠他吊住的——只怕僅余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俞九闕遲遲未動。但監國太子已屢屢傳話,要讓大金巴進宮與與皇上治病祈福,這話說來冠冕堂皇,俞九闕不能不出來“考量”一下大金巴,以阻其進宮了。

只是這包裹在“論法”外衣下的一戰,以久憊後的俞九闕之力,果然還能擔當嗎?

身後忽有喧聲道:“看,大金巴出來了!”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來精彩,據說,當年小金巴也曾入中土。就是俞九闕一怒之下,惱他擾亂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

中間壇上,大金巴卻已經升座。王橫海一望之下,猛地發現他的目光雖下垂著,卻似無所不照。“願力”?王橫海只覺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這不是技擊之術,這是直接摧毀一個人處身之志根本、迫其皈依的一種願力!

“你不能去!”

韓鍔定定地說。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闕時,就已覺出了不對。自那日紫閣峰頭一別,他其實就沒有真正的與俞九闕面見過,俞九闕留在他的印象裏的形象一直就是那麽肅然威重。可今日一見之下,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說話的口氣為什麽會那麽微婉:

“如果單論他的九閽九闕之術,百害不浸。當日我以‘慈航願力’都不能一搖他的心志,這世上,要想擊破他的九閽九闕之術只怕萬難了。”

祖姑婆話外的意思是什麽?是不是她早已料知俞九闕為吊皇上之命,動用“存亡續斷”之術後,一身功力已損耗大半?

韓鍔第一眼看到俞九闕,就只覺得他外表雖定定的,但鎮定的外表掩飾不住他內心的疲憊。他這才明白為什麽以他的性子,會容忍大金巴喧鬧這麽久,而沒有及早出手。連自己都可以看出他的中氣浮動,心意不穩了,大金巴又怎會看不出?見俞九闕不答,他急又說了聲:“你不能去。”

俞九闕面上的神色很嚴肅,他掃了韓鍔一眼,他們兩人正立在那空場不遠的一個小山丘上,場中局勢,一覽可見。只聽他淡淡道:“我不去,誰還能阻他入宮?”

他低低嘆了口氣:“可惜,當日尊師只敗退了小金巴。”

雖只淡淡一句,但韓鍔自識俞九闕以來,還是頭一次聽到他嘆氣,頭一次聽到他這麽一句有些沮喪的話。他有些惶急道:“但你去,又有幾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