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三章 畫圖省識春風面

午後,韓鍔心中郁悶,便問那店夥這洛陽城中有什麽地方可以走走。那店夥笑向他臉上看了看,嘻嘻道:“客人該知道這洛陽城有個有名的‘安樂窩’吧?那裏倒是個好耍子所在。只是現在天色還早沒什麽趣,你要不先去走走探探路?——來洛陽的年輕子弟倒沒有誰會不先把那裏摸熟的。”

韓鍔怔了怔,聽這名字就已知是個冶遊之所,但他來洛陽本是為尋人,還要暗裏找尋。心想,以方檸的身手,在洛陽城中,只要是精擅技擊之人,不可能不知。而精擅技擊之輩大多隱身於市井,看來這安樂窩倒是非去走走不可了。他含笑而出,由著那店夥兒笑得頗為曖昧,也不好略做解釋。

那安樂窩距他所住之處卻頗遠,他騎了馬兒,一路閑遊。走了好一刻,路過茹家凹,又找人問了路,才算到了。只見安樂窩果然安樂,正是午後申時光景,那安樂窩裏夾著正街兩側的都是朱樓高閣,廊間檐底上的彩繪在陽光下顯出種金粉凸浮式的喜慶。這裏原還有一條小河,河卻不寬,只能算一條溝吧——這就是洛陽城有名的禦溝。

韓鍔年少英挺,騎馬走過那個小小的木板橋時,橋頭樓上正有剛睡醒的操花柳生涯的女兒們梳頭洗臉,往那條禦溝裏潑剛洗過臉的脂水。見了韓鍔,不由就一怔,怔過後也就盯上了。——所謂姐兒愛俏,何況是韓鍔這種棱角分明的“硬裏俏”。他的臉頰在溫和的陽光下別有一種硬朗的生氣,那些樓頭紅粉便有的一望之下呆住了。

這條禦溝本是通向洛河的,韓鍔愛那溝邊景致,不由駐馬站了一站,眼盯著那禦溝旁邊的嫩柳初黃,心裏微微一陣迷亂。太陽正滿心慈愛地要給這安樂一窩更多的塗抹上些浮光虛粉,橋兩邊的女兒們的臉孔離遠了看倒頗有艷致。那是夾雜著汙垢的美麗,韓鍔畢竟年輕,擡頭一望之下,心裏微微一動。他一剔眉,本有不少注意著他的姐兒們就不由心裏一跳,一片嘰嘰喳喳聲隨之響起,把韓鍔臊得臉上一紅,忙忙騎馬前行。一路上掙脫了不少拉他馬韁硬要往樓裏讓的鴇兒龜奴,這麽走了有一小段,才清靜了些,忽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轡頭。

韓鍔有些惱,一低頭,這次卻吃驚地發現,拉他馬韁的卻是只瘦瘦的小手。只見那孩子五官不錯,臉上生了好大一塊青記,眉眼之間看著大有靈氣。只聽他笑嘻嘻道:“韓爺,這邊請。”

韓鍔一怔:他怎麽知道自己姓什麽?接著心裏卻不由一跳——這洛陽滿城,如果說還有誰認得他的話,那該就只有……方檸了。

韓鍔停馬道:“你怎麽知道我姓韓?”

那小孩兒笑道:“我不知道,但我姐姐知道呀。”

韓鍔心中更是一跳,凝目向那孩子道:“你姐姐?”

他仔細看那孩子的臉,要在他臉上找出些與方檸相像的影子來,但他一向不善於辨人相貌。心下猶疑著,松著韁的馬兒不由得就由那孩子拉著向前走了,口裏還在問道:“你姐姐怎麽知道?”

那孩子俏皮一笑:“我姐姐嘛……”他賣了個關子,回頭看到韓鍔那一臉認真的神態,不由忍笑道:“她能掐會算了。”

街邊樓上已有個女子笑著高聲道:“小計,這次你又是幫誰扯蓬拉纖?為什麽不讓到我樓裏來?”

那小孩道:“玉兒姐姐,這可是余姑姑的生意,你真的也要搶嗎?”

樓上那女子就嚇得一伸舌頭,一縮頭就縮回窗裏去了。韓鍔心裏一奇:“余姑姑?”卻不知這余姑姑又是誰?他想了下,向那小孩兒問道:“你叫什麽?”

小孩兒呲牙一笑:“我姓於,叫於小計。”

韓鍔一怔,自己此次進洛陽,看來真的是和姓“余”和“於”的有緣了,先是於自望,又有余國丈,今日又冒出個余姑姑和於小計,就不知這後二人是哪個“於”了。

那小孩兒拉著他卻並不向大街走,而是一拐拐進了那個溝邊上的一條小巷。巷弄深幽,溝裏隱隱浮起一蓬水意,不知怎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韓鍔又有了那一晚詭異的感覺,不由道:“這是什麽地方?”

那於小計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若有深意:“韓爺這裏都不認得?這裏就是有名的‘禦溝斜’了——又叫‘玉鉤斜’。”

他看了韓鍔一眼,見他還不明白,就自輕聲解釋道:“據說,在漢朝時,凡是宮裏有什麽遭嫉的宮人。被人暗害後,就會埋骨於此,原來還傳說這裏半夜都有鬼哭的。所以有了個香惻的名兒,叫‘玉鉤斜’。”

韓鍔一擡眼,離這裏不遠的北面就是洛河對面的宮宇殿舍——‘玉鉤斜’?——是不是所有的富貴權勢之側都有些陰風慘慘之地?那孩子卻已牽著馬兒到了。他停在了一個青檐瓦、白粉墻的屋舍之畔,只見那瓦舍之側高懸了一個布招,布招上寫了‘余姑姑演命推算’七個字。這小屋僻靜,像沒什麽客人。那於小計笑道:“韓爺,請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