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二章 七十三翁旦暮身

那外鄉子弟住的客店是個小店,他從董家酒樓出來時已是二更時分,又找了個小攤子坐了喝了一回酒,要打烊了才搖搖晃晃地往回挨。

這一路上的小巷都頗為陰暗,他似並不急著趕回去睡,哪怕繞了路,也還在不認識的一條又一條小巷裏漫無目的地轉著。他的眉頭緊鎖,鎖著他心裏的那個情結。天上有星指引,他似頗擅辨別方位,時不時地擡頭望望。這時他又岔進了一條小弄,那小弄看來怪異異的,走深幾步。裏面竟只有一戶人家的大門,門口的銅獸嘴銜的環子已經脫落了,像是很久已沒有人住。那弄子卻長,仿佛到不了頭似的,走來走去還在裏面。

那異鄉子弟走著走著都覺得詫異起來。驀地,那小巷裏沒來由地就似浮起一片輕煙,那冷青青的煙靄在這偏僻小巷裏一升起就顯出一種詭異的氣氛。那外鄉子弟怔了怔,酒一下似醒了好多,但心裏更迷糊了。然後,他心生警覺,一回頭,本來悄無人蹤的身後,那寂寂的小巷口方向這時卻忽然在這煙中多出了一條人影。那人影佝佝僂僂,低著頭提著一個油紙燈籠。正是三月初的天氣,天上沒有月,只有一顆顆星星眨著眼。那盞燈籠倏然明起,被那煙遮著,似乎那一個火頭是極緩極緩地點燃,仿佛那由暗至明竟用了那提燈人整整一生的時間。

開始時有煙遮著,燈明著、燈後的人影卻象虛的;可隨著燈漸亮,那燈光卻隨著煙靄的漸散反而轉虛了,倒是燈後的人影變實了。一見之下,還全沒看清那人的面目眉眼,外鄉人就在他的人影裏讀到一種說不出的蒼老來。那是一種真正的蒼老——那人影的移動雖是無聲的,但無聲中似乎他的四肢關節都在一下一下地銹響。那外鄉子弟只覺身上一激靈,汗毛輕輕一炸。他心下暗笑自己的敏感,扭頭繼續向前走著,可那小巷竟說不出的直而長,他步子雖加快,可還是走了兩盞茶的工夫才象到頭。可這時他一擡頭,前面竟像又有一個燈籠亮著。燈光很實,燈籠後的人影卻虛虛的,佝佝僂僂——竟還是那個老人!

怎麽會?怎麽會沒見到他超出,這時卻已到了自己的前面?——那外鄉子弟這時由不得心裏一空。他呼吸一緊,只見那老人坐在巷子口邊的石鼓上,癟癟的嘴角上皺紋深刻,讓人看了他一眼之後都不忍再看他第二眼。

這時那老人見有人來,提起手裏的燈籠往那外鄉子弟臉上照了照,燈籠在這一片清冷的小巷裏把那外鄉子弟的臉映得一片詭紅。那老人輕輕嘆了口氣:“外鄉人吧?”

那外鄉人點點頭。

老人便不說話,伸手在身邊的一個石鼓上拍了拍:“坐。”

那外鄉人就坐了下來。

那老人手裏的燈光此時卻似有些暗了。他右腋下夾了個梆子,看來是個敲更人。只聽他道:“洛陽城有什麽好,你為什麽要到這兒來呢?這是一個陰汙暗濁的城市,雖然遠看著它好像鬧哄哄的一片橙紅瑰麗,可禁不住走近細看,揭開來那一層面紗底下可全都是濁血汙泥的晦暗啊。——回家吧,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那外鄉子弟不由就有些怔愕,不知這老人怎麽一開口就說起這些?

只聽那老人道:“看你穿扮是來自長安?”

那外鄉人點點頭。老人廢然道:“舉頭西北是長安。那裏,該比這裏清明多了吧?”

那外鄉子弟再也忍不住心裏疑問,狐疑道:“老人家,我適才明明記得好像你就在我身後,怎麽又到了我前面來?”

那老人嘆了口氣:“你大概是第一次來洛陽,不然不會不知道這巷子的古怪。——這巷子很長是吧?你走來可能以為它是直的,所以才會奇怪怎麽我看著看著在你後面,這巷子又只是一條窄道,沒看見我超出你,怎麽又跑到你前面來了?”

那老人咳了兩下,咳過後才又接著道:“這很簡單,因為我根本沒動——這巷子只有一個入口,也只一個出口,入口即出口,可讓你總以為它是重合的。無論進出,在夜晚,都只見其一,不見其二。而且,在晚上,它怎麽走看起來都是直的,但其實,它卻實在是彎的。似直實曲,有如人心,有如世道——這就是……輪回巷呀。”

他一擡眼,口裏說出的“輪回巷”三個字似也有著輪回的意味——那三字從他的口裏吐出,過了好一時,在這巷裏兜了一轉,似乎又繞了回來,輕輕砸在那外鄉人的心上。這麽個夜,這麽個小巷,又是這麽個老人,砸得他的心裏空荒荒的一時都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來。

“洛陽城裏輪回巷,輪回巷裏好回頭……”

只聽那老人用沙啞啞的口音念道。那聲音好像北氓山上的老樹風響,聽得人心裏都荒涼了。然後他輕輕一嘆:“可又有誰,生得正當意趣時,會省得回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