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飛蛾撲火(第4/5頁)

老大哥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嘴裏老大不情願地嘟嘟囔囔了一陣,十根手指倒是沒閑下來,不多時果然把我從孫小六口中聽來的兩個日期一字不差地復誦了一遍。

“你小子到底是讀書人,一學就會算了啊?”老大哥仍自笑著,接口應聲又誇獎了一大套,我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忙又翻到次一頁—正是《奇門遁甲術概要》的最末兩頁。

在這最末的兩頁上,卻又不是什麽案例,而是作者知機子趙太初借由前述的幾宗占蔔記錄來呼應劉伯溫那篇總序所謂的“分天地於掌握,羅列宿於心胸”,俾使“風雷從其呼吸,神鬼聽其指揮”之意。不過,每行末一字仍舊藏著機鋒。其全文如下:

劉伯溫承孔明之業,而益入於神,故有運籌決勝之算。此乃心悟,不可以言傳。故“四季甲時,陰內陽外,須分主客,始決雌雄”之語,非有志於衛國安民、出將入相者所可泥也。子不聞“仲甲陽內,宜於堅守,而利於藏兵”乎?否則丁加癸,致朱雀投江而興訟獄;辛加乙,是白虎猖狂而毀身體;癸加丁,為螣蛇夭矯而憂惶至;乙加辛,故青龍逋逃而財帛失。亥矢魯魚,非奇文古義之難明;陰錯陽差,實急功近利之易困。撫今而觀之,誠伯溫所謂“庚加於己,士卒死於中途”之局,舉動皆不利。然盱而衡之,凡魏之暢適、趙之蕭清、錢之戌削、李之密贍、汪之流麗、孫之豪邁;固不世之材,何患而不能自容於天地之間?宜退藏入密、徐圖緩成。竹影釣叟詩曰:漢關秦月總無窮/福禍安危付鏡中/妙悟天機緣巧遇/愁牢物幻愧童蒙/蹄摧千裏甘伏櫪/翮墮九霄戒近功/我笑諸君皆白首/白首須知萬事空。

這段文字的前一半兒幾乎全抄自劉伯溫的那篇總序,尤其是什麽“丁加癸”、“乙加辛”之類的野狐禪,直讀得我有些光火了。好容易忍住氣,讀到了後一半兒,才勉強覺出一點興味。這得從“戌削”那個詞上說起。

“戌削”是個極罕見的用語。原本是用來形容人穿著剪裁合度的衣服,也常引申了表述某人身形清臒高瘦。“戌”的讀音作“趣”、而非地支戌狗的“須”音。倒是清初的史家兼詩家王夫之很喜歡用“戌削”入文,他的《姜齋詩話》卷二裏就曾經摹仿曹丕《典論·論文》的筆法,形容高子業“戌削”。事實上,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也在這裏—趙太初可以說一字不改地襲用了《姜齋詩話》勾勒孫仲衍、周履道、徐昌谷、高子業、李賓之和徐文長等六家風格的修辭,來稱道(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個神出鬼沒的老家夥。之所以如此,除了借古況今之外,難道只是為了嵌入行末的那個“戌”字麽?

再往下看,“竹影釣叟”的別號眾所周知,正是多年前暴斃的漕幫“老爺子”萬硯方。至於這首詩,也曾出現在萬氏遺作《神醫妙畫方鳳梧》一書之中。我立刻從袋裏翻出書來一比對,果然字句並無二致。原詩還有個副題:“乙巳上元與六君子荷風小集有感草成”。行間則是高陽親筆批注的文字:蹄催翮墮一聯,既用王安石《送子思兄參惠州軍》詩之句:驥摧千裏蹄/鵬墮九霄翮’,復改‘老驥伏櫪,志在千裏’之語;翻折事典,毫不費力,頗見意思。末句脫胎於陸放翁《示兒》詩,第以另眼細玩‘萬’字,莫非此老已有先見之明,而以詩示警諸子耶?”

此際,我對萬硯方其人的處境如何並不怎麽關心,倒是發現“乙巳”二字先前解過:它指的是一九六五年。這一轉念,我便又聚精會神地注意起趙太初在書末埋伏的最後一個機關:“甲子乙亥庚戌入牢”這八個字串絕非沒有意義—而且,前一個日期的“壬戌”既然是一九八二年,則“甲子”自然是兩年之後的一九八四年。我正遲疑著,老大哥卻蹭過半截身子來,搶道:

“是是!甲子乙亥庚戌,錯不了的,陽歷八四年十一月十二號。萬爺讀書識字,知道這書上說的便是正日子,咱倆連個包袱也沒打,擡腿拍屁股就蹲進去了。”

“你說的是—是那個‘一清專案’?”

“可不?”老大哥一挺胸、一直腰杆兒,跌暴著五七分英雄氣息,連嘴角也朝下撇著了,“萬爺領著我就近找著個堂口,亮了字號兒,只說:‘待會兒有來拿人的,你們就推說我萬得福,還有這位張翰卿,俱是帶頭兒的首犯,旁的什麽閑言碎語不要多講,等來人把咱倆帶走了,管保你們這幫小崽子們過它三年五載風平浪靜的好日子。’

“也別說那幫小崽子們模樣兒沒多大出息—一個破爛堂門不過就是個賭麻將的‘富貴窯子’,可一個個兒橫二霸三、頂不服份兒的呢!居然當場掏出幾管噴子來。萬爺探出根手指頭,堵住一支噴口,說:‘你小子扣扣扳機試試!’那小子不信邪,扳機一扣就炸了膛。這一家夥鬧得痛快—咱倆,嘿嘿!不想進去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