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殘稿

於李小龍誤服Equagesic(一種復方阿司匹林和美丙胺酸混合藥片,有抗抑郁功能)而暴斃之後十九年,我不期然對《精武門》全劇的最後一個鏡頭有了和少年時代初看時大不相同的觀感。

李小龍騰身躍起、沖向鏡頭,四周響起一陣鞭炮也似的槍聲,電影在他未曾墜下的那一格底片上結束,故事裏一代大俠霍元甲最鐘愛且武技最高明的弟子“陳真”—一個虛構出來的英雄—想必是死了。然而在另一部隨片拍攝的八厘米紀錄片上,李小龍當然沒有被亂槍打死,也沒有凝結在半空之中;百分之百吻合牛頓的物理定律,他落下來(而以觀眾之想像,他一定會奮力踢出的最後一腿根本未曾踢出),掉在片場工作人員預先鋪好的假石磚地上。李小龍用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略事小憩,準備拍攝下一個鏡頭。

所謂下一個鏡頭,反而是出現在剪輯完成、公開放映的影片中稍早的一段畫面,也就是英雄“陳真”在大廳上筋肉虬結地賈勇怒喝,加上一小段助跑、跨越一截尺把高的門檻、向庭院飛奔的鏡頭。

這樣倒著時序拍攝是不是為了鏡位安排作業的順利使然,則我不得而知。不過,在那段八厘米的紀錄片裏,我們看見李小龍捧著個保溫杯在喝水,攝影組的人七手八腳扛著一幹器材自敞開的大門外穿越庭院、移入廳堂,先拍攝了眾槍齊發、槍口冒出白煙的鏡頭(這個鏡頭在公映的版本裏又被剪掉了),再掉轉一百八十度、準備拍攝李小龍怒喝奔出的片段。這時,李小龍原聲的旁白以一種帶有濃重廣東腔的英語道出:“My movement is the result of your movement.My technique is the result of your technique.Total fighting freedom is what my style all about.It’s actually no style.”

再度想起這部關於李小龍的紀錄片時我已置身於一列南下的火車上,車廂中零零落落坐著五個人—除了我和老大哥之外,還有他那三個看來不情不願、睡眼惺忪的徒弟—此時不論你稱他們“技師”甚至“廠長”,他們都不會搭理你的。大致說來,我們坐成一個梅花陣的形式。我居中,老大哥在右後方三排之外的窗門,那三個則分別占住另外三個方位的窗口,我前面的兩人還把椅背翻移到對向而坐,以便能觀察我後方的動靜。這就十分尷尬了,因為我們三個人的視線總會在刻意回避之時不期而遇。四目既不免交接,我便更能感受到對方在老大哥頤指氣使的差遣之下“護送”我這一程是多麽地無聊、無奈,又多麽地敢怒而不敢言。於是我只好低下頭,抽出高陽那疊手稿來讀。

我沒有特別注意所搭乘的火車是哪一種型號,只知道它大站小站無站不停,且不時會碰上必須暫停讓軌的會車狀況。應該是行經竹南附近的某地,我們這列車居然在曠野中停了半個小時之久。我從而讀完了厚甸甸的一份手稿,只覺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骨節都像是當年在青年公園裏被孫小六整治了一番之後那樣,忽然間崩松脫落、又在轉瞬間接合了回去,還發出“叱叱喀喀”的聲響。

我在這一刻重新想起《精武門》和那部暴露拍攝作業實況的紀錄片來—可不只是因為骨節叱喀作響、渾似李小龍的緣故,更準確而深沉的原因是:我開始面對一個寫作上的問題—該如何將腦海中只有一個畫面的《城邦暴力團》寫出來?寫成之後的《城邦暴力團》要像《精武門》那樣的一部電影,還是像側寫李小龍的一部紀錄片?我之所以如此困擾,乃是因為我所想像的、虛構的情節有如一部剪輯完竣、順時展開的《精武門》,但是故事平庸、張力荏弱、內在情感既單薄又刻板。然而在另一方面,我所面對的真實材料卻奇險詭異、荒怪迷離,充滿了超越經驗和常識範疇的生動細節;偏偏這些真實的材料又非依循時序的推移而為我所得—許多較早發生的事件是截至我細讀高陽的手稿之際才顯跡露相的,當這些材料正補充著我行將遺忘的一些生命記憶之時,我就活像是一個誤把八厘米紀錄片的畫面植接到劇情片裏去的導演,讓胸口已經冒出一枚血紅的“終”字的“陳真”落下地面,以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走入大廳,準備面對門墻外正噴出硝煙的槍陣,怒喝一聲……

恐怕也正是在竹南附近那個曠野之中不進不退無前無後近乎永恒的等待期間,我決定將高陽的手稿抄入《城邦暴力團》的情節裏面。也正由於這份手稿的篇幅龐大、內容蕪雜,抄也不勝抄,只好揀擇篩濾,裁去其中大抒思鄉之情、憂國之感以及痛詆學、官兩界袞袞諸公貪鄙庸懦的章節。如此剪摭,居然亦能成章,可見高陽行文,常隱端緒於枝蔓,令讀者初讀如隔霧看花,再讀則撥雲見日,三復斯旨,則赫然發現:那些看似無關宏旨的細節、議論甚至個人感慨,其實卻是把來調劑情節,制造“穿插藏閃”趣味的佐料。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精簡刪削,載抄載惜了。以下便是高陽之文,原亦無題,姑名之曰“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