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回到寂寞的書房裏(第4/9頁)

我望一眼那小說,再望一眼電腦屏幕上的兩段文字,似乎明白了—文中的“□□輪”並不是脫漏了兩個字的船只名稱,“□□”只是段落上的區格,竄入史料的句子應該讀成:“輪空獨力發之”以及“輪空斷首於磨盤洋”。輪空—一個武俠小說裏的英雄人物,虛構出來的角色,幼小離家,練成不世出的武藝,以雲遊僧人之身替嵩山少林寺護送一批名為《武經》的秘笈往福建南少林而去,功成之際為兩名預伏寺中的灑掃老僧材庸和材平出掌斬斷了脖子。

“我那個‘備考档’其實是一條一條零零碎碎夾藏在光明正大的史料裏的密碼。為了保留下一些不能光明正大記錄下來的事實,才用顛倒錯亂的手法混進我的档案裏來,從文順字地讀,讀不出什麽。一旦湊合上這個解碼的譯本—”家父又指一下《七海驚雷》、以及我腳前的書袋,遲疑了幾秒鐘,才道,“你就會明白許許多多原本不該明白的事了。”

僅從編號第一和第二的兩條“備考档”資料看,家父馬上聯想起從李綬武口中所得知的、關於那“幫朋”參與“上元專案”的事。顯然,他之所以得到這份工作未必是同鄉王代表從中撮合而已,或許竟出自李綬武主動授意的居多,因為他早就發現家父曾經在青島總監部大軍移動前後涉入的工作以及去留之間的不安,甚至也窺知家父目擊艦上一宗血案的經過,這兩個容有悔愧驚懼之情的心理背景使家父成為一個適於看守秘密,甚至發現秘密的人—家父越是想要借由了解真相、探究因果以擺脫自責自疚,便越是深深陷落在虬結繁復如迷宮般的秘密之中;而知道了越多的秘密,便越是失去了和人們溝通往來的權利。

在這間寂寞氣味充盈滿溢、有如一具燜熟了千百顆爛梅子的蒸籠的書房裏,我只能假設:家父先從“輪空”這個人物的儀貌行止上想到了“歐陽昆侖”的名字,看出《七海驚雷》裏有一部分角色的姓名藏著個類似燈謎“卷簾格”的機關。輪空反卷成為空輪、音諧昆侖,材庸和材平反卷成庸材和平材、音諧用才和品才,也就是老漕幫的光棍“哼哈二才”。至於裘攸則稍稍復雜些—攸字可用“陽歐”二字反切出它的讀音,卷簾而上便是“歐陽”,裘字音諧秋字;合而觀之,正是“歐陽秋”。歐陽秋這個名字出自《第一屆全國武術考試對陣實錄》,他的故事則俱載於《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倘若高陽的考證無誤,這本總譜的作者“陶帶文”又正是李綬武的化名,則可知李綬武不只利用家父的職務傳遞並保存一些的片段信息,連他自己也以一個注腳者的角色旁證著一個龐大秘密迷宮的存在。

然而,在解譯裘攸傳藝的那個叫“跨兒”的徒弟之際,我遲疑了片刻。用我腦子裏殘存著的那些中文系文字學、聲韻學和訓詁學的老把戲,不難把這兩個字反卷出“子越”二字—那是我們“越活越回去大俠”彭師父的名字。依照一連串字謎的邏輯看來,現實裏的彭師父應該就是《七海驚雷》中盡得拾荒人裘攸一身奇門遁甲道法真傳的孤兒;另就我親眼目睹的實況言之,確乎極有可能是如此。如果將小說的情節翻轉到現實世界來看,民國十七年,歐陽秋在窮途末路之際從一個叫“魏三”的路人手中得著了一部《無量壽功》。依據《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引武林史料稱,《無量壽功》練到第三層“川流七坎”以上,便能晉臻一“廣開方便門/大展包容量”的修為。此上再入第四層“鵬搏九霄”、第五層“雲合百嶽”則可以縱意所如地改變軀體外形,是以《清朝野史大觀·清代述異》卷下便曾記載:一個叫曹秀先的大臣“肚皮寬松,必摺一二疊;飽則以次放摺”。從這一點看來,忽而肥碩壯挺、忽而矮小佝淒的彭師父應該就是歐陽秋“講功壇”的“說拳”弟子,其功法可以直溯至曹仁父。這一點似乎也能夠從我書袋裏的那七本書找到佐據—曾詳述曹仁父“食亨”一脈絕藝的《食德與畫品》的作者魏誼正,行三、人稱魏三爺,不正是倜儻逍遙、任性瀟灑、將《無量壽功》拱手讓與歐陽秋的“魏三”麽?此人—和李綬武乃至於錢靜農、汪勛如、趙太初、孫孝胥等人不也正是與家父同舟共渡的一批神秘人物麽?更令我不寒而栗的是,冥冥中大有不可違逆之力早已安排、擺布著我,竟於不知不覺間讀了他們的書。

“爸剛才說不知道這個‘飄花令主’是什麽人—”我試探地問了一句。老人搖了搖頭。

“你不覺得有點兒蹊蹺嗎?和你們一條船來台灣的幾個人所寫的書都在這個袋子裏,唯獨沒有孫孝胥的書,難道這‘飄花令主’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