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鉤賭坊 第五回 賈樂山(第2/9頁)

他喝酒並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這世上能喝酒的人雖不少,能倒酒的人卻不多。

孤松看著他,眼睛裏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滿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陸小鳳在心裏喝一聲彩:“這老小子倒真的有兩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還要痛。”

陸小鳳道:“痛?”

孤松道:“痛飲,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麽。”

陸小鳳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麽,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談起酒經,居然也像是變了個人。

陸小鳳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難道你從未醉過?”

孤松並沒有否認,反問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陸小鳳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點醉了,再喝千杯也還是這樣子。”

孤松眼睛裏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從未真的醉過?”

陸小鳳也不否認,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敵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見了對手也是一樣。

不喝酒的人,看見這麽樣喝酒的角色,就很無趣了。

青竹、寒梅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臉上也全無表情,慢慢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兩個人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過了很久,青竹才緩緩問道:“老大已有多久從未醉過?”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嘆了口氣,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過了很久,寒梅也嘆了口氣,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過?”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從那次我們三個人同時醉過後,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個人中,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長些。”

寒梅道:“兩個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實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當然還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這世上絕沒有永遠不醉的人。”

寒梅點點頭,道:“不錯,你只要喝,就一定會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會醉。

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顛撲不破的。

所以陸小鳳醉了。

屋子很大,生著很大的一爐火,陸小鳳赤裸裸的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認為穿著衣服睡覺,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是件又麻煩、又多余的事。

無論誰喝醉了之後,都會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過他醒得總比別人快些。

現在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對這一片空空洞洞、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癡癡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別人敘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許為了要忘記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剛剛睜開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這些事。

該忘記的事為什麽總是偏偏忘不了?

該記的事為什麽總是偏偏想不起?

陸小鳳悄悄的嘆了口氣,悄悄的坐起來,仿佛生怕驚醒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沒有人,他是不是生怕驚醒了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身邊雖然沒有人,屋子裏卻有人。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動也不動似的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這人嘆息著,又道:“可是這條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樣無趣得很。”

陸小鳳笑了。

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卻偏偏總是會忽然笑出來。

他微笑著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陸小鳳道:“閣下夤夜前來,就為了說這幾句話給我聽的?”

這人道:“還有幾句話。”

陸小鳳道:“我非聽不可?”

這人道:“看來好像是的。”

他說話雖然平和緩慢,可是聲音裏卻帶著種比針尖還尖銳的鋒芒。

陸小鳳嘆了口氣,索性又躺下去:“非聽不可的事,總是不會太好聽的,能夠躺下來聽,又何必坐著?”

這人道:“躺下來聽,豈非對客人太疏慢了些?”

陸小鳳道:“閣下好像並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連閣下的尊容還未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