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同萬物(第7/8頁)

有時,他們為了多儲存些能量,不惜提高自己體內的溫度到幾千度之高。同時,被迫改變核心基因排列,使其能產生出極耐高溫的活性有機質來。我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麽要那麽摧殘自己,加速自身的老化和死亡進程。他也沒有給我什麽說明。我猜,要麽是這個問題很難解釋,單用語言難以說清,比如基於某種復雜計算得出的最優結論;要麽就是,根本沒法解釋,比如那是由於一種本能,類似於……人類占有食物的本能?可對於天生理智的他們,也是沒道理的啊。難道是因為環境?若他們肆意釋放,估計要不了多久,地球就會像金星甚至水星一般炎熱,不過也說不通啊。

猛然意識到,還有更明顯的地方說不通,例如高速飛行中的我,怎麽就覺察不到空氣對我的阻力呢?這下,他倒是給了我答案:“保護膜可以與我的身體連為一體,並且變硬。你現在,其實跟處於密封艙中沒什麽兩樣。”稍微運動手指,保護膜仍然是軟的,可就在動的同時,我感受到了風的壓力。

遠遠地看到了陸地,上面遍布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建築。建築高低不一,差距極大,卻錯落有致。高的足有上千公尺,矮的如同地穴。建築沒有明顯的集群規劃痕跡,不似人類有城市、鄉村之別。或者,是仿的城市規模過大,我根本看不到頭?大衛糾正了我。仿的世界裏全是生命,沒有荒漠、鄉村或是建築。那些和海裏的一樣,是開拓者的變形體。

著陸後,城市的細節更令我驚奇不已。這裏一點也不像金屬叢林般的僵硬呆板,整體的銀灰色確實有幾分單調,可偶爾閃出的一抹亮彩,讓人不禁心曠神怡。仿的感官不盡一致,用人的眼睛觀察、評價,不免有失偏頗。這裏有管道交叉,也有昆蟲飛舞,還有隨處可見的叢叢珊瑚樹樣的東西。不時路過幾個,活像抽象藝術雕塑的靜思仿。不知他們相互間,是否也認識或打招呼?

變成人形的大衛告訴我,珊瑚叢是他們大規模地合成有機營養素的化學精細反應器。另外,雖然他們有遠距離傳輸信息的網絡,但那種傳輸方式對他們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夠的。畢竟,人類習慣了低效率的交流方式,而他們相互間的交流,所需要的帶寬要高得多。飛舞的昆蟲,其實是距離較遠的仿派出的信使。每只昆蟲攜帶的壓縮信息量,都超過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圖書館的信息容量。若還是不夠用,他們便只好另扯專線,或用真實會面的方式進行交流了。普遍地說,靜思仿的交流要求高於開拓者。開拓者大部分頂多只進行數據交換,而靜思仿,則多是邏輯系列的實時交流,通容信息量比開拓者呈級數增加。

走著走著,發現地上有條蛇似的東西在往前移動,那就是正自動連接中的交流專線。關於打招呼,仿的習慣是,相互告知自己對對方軀體形狀的理解和感受,極具藝術性的招呼。開拓者一般是沒有禮儀可言的。

這解釋引起了我的更大興趣。我突然很想知道,他們是否有娛樂、競技之類的活動項目。得到的答案是,他們沒有體育項目,因為再困難的動作,他們都可以迅速地通過改變體形,或對運動的過程進行程序化處理,而做到同樣的盡善盡美。他們的藝術,就是研究各種不同的圖形、信號編碼和邏輯構造,來體驗它們對思維,以及精神模式的引導作用和感染力。他們的娛樂就是研究,競技就是思辨,他們的學科劃分,精細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

除了實驗,他們尋求理論創新、突破的方式,就像是種遊戲:至少三個以上的靜思仿聚在一起,其中兩個從不同方向,對同一問題進行邏輯推論;另一個只是挑選出他們兩個推論過程中出現的相似點,進行歸納總結。如果還有更多的仿,就從更多的角度,對同一問題進行多重解讀。最終,將所有信息記錄下來匯總分析,充分利用無障礙交流,尋找問題可能的突破口。就像人類頭腦從雜亂無章的潛意識思維中,甄選出符合理性要求的達到目的的方法。只不過他們這種群策群力的聯合思考,涉及面更廣、邏輯更清晰、可信。盡管同樣是亂中取巧,他們的創造力,卻遠不如以犧牲準確性為代價的人類頭腦那麽強大。

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他們不可克服的缺陷——由於自我意識不夠強大,他們做事很少有積極的計劃,和挑戰能力極限的目標設定。他們從不嘗試去做可能性不大的事情,從不尋求強行達到不合理的目的。低等動物個體間,隔著生與死的界限,它們常常為了爭奪食物、地盤或配偶,打得你死我活;人類在個體的壁壘上掏了個小孔,能夠用語言文字傳達彼此的想法;仿則幾乎完全消除了個體壁壘、思想的直接對流,令他們基本上就是一個整體,沒有競爭、沒有誤解、沒有對他仿的戒備和恐懼、沒有等級差異、沒有不確定性。很大程度上,也就沒有了自我。盡管有時,為了研究邏輯上的博弈、對決、策略等問題,他們也會靠一些措施,限制各自的交流範圍,嘗試對他仿進行欺騙。但那與生死之爭相差太遠,根本不足以喚起他們的強自我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