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玻爾茲曼

1906年9月5日,奧地利海濱度假小鎮杜伊諾,(1)。

黃昏時分,路德維格·玻爾茲曼將妻子與女兒支去海邊遊泳,自己借故身體不舒服,一個人留在了賓館房間中。

就在今晚,他決定結束自己六十二歲的生命。

這間並不大的房間中一片寂靜,唯有古老的鐘擺在沉沉地擺動。玻爾茲曼動作遲緩地從床上拉下床單,撕成了幾段,再擰成了一條結實的套索,系在天花板中央的木梁上。接著,他深吸了口氣,顫巍巍地站上了高腳凳。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拉住套索,將下頜輕輕掛上。這一刻,他的目光穿過套索的圓圈,凝視著這一間光線暗淡、沒有窗子的狹小房間。

時間還很充裕,他盡可以稍作停駐,安靜地回顧自己的一生,與塵世作最後的告別。

在世人眼中,貴為格拉茨大學校長以及奧地利皇家宮廷顧問的他無疑是絕頂成功的。然而,世上沒有一人能真正理解他內心極度的苦悶與折磨,他是一個極其敏感而軟弱的人,總是無力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激烈的學術紛爭。過去的幾十年裏,他篤信的“分子存在論”遭到了以奧斯特瓦爾德為首的“唯能論派”超出學術範圍的瘋狂打壓,這讓他感到了深深的挫敗,心中“孤軍奮戰”的孤獨感與日俱增。

同樣讓他陷入瘋狂之境的還有自己的學說——二十九年前,在分子存在論的基礎上,年輕的他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總結出了一個開創性的定理——熱力學熵增原理。“在一個有限的時間與空間中,一切與熱運動有關的過程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一個封閉系統總是從有規則、有秩序的狀態向著更加無規則、更加無秩序的狀態跌落。

這無疑很像是他人生的隱喻,一個恰如其分的歸納總結,熵增現象就如同他日漸混亂不堪的精神世界,一個孤立無援的封閉系統——生活總是越來越支離破碎,焦慮與煩憂總是如滾雪球一般,無情地向著最大值飛奔而去。

於是乎,絕望到窒息的他找不到任何出路。

當然,這個世界也有諸多讓他心存留戀的事物,比如他所鐘愛的席勒的詩歌、貝多芬的古典鋼琴曲,以及領悟到大自然深層奧秘那一刻無以言說的欣喜,更重要的還有自己的妻子亨麗埃特與十四歲可愛的女兒,這些都如刺破自己充滿陰霾的一生中一縷縷的明媚陽光,一個封閉系統中奇跡般存在的一個個逆熵的小區域。

可是,這一切美好就如清晨的露珠,終究無法逃避烈日暴曬下稍縱即逝的命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時至今日,自己早已積重難返,那一只看不見卻不可逆轉的熵增之手,一步步推動著他,讓他瀕臨精神崩潰。在他此刻恍惚而迷亂的雙眼中,哪怕是周遭透明的空氣也令他感到不安,他真切地感受到,空氣中的每一寸空間、每一個微觀原子,無不在做著無規律的布朗運動,頻繁地相互碰撞,蜜蜂般嗡嗡地震顫,用力地催促著自己盡快赴死。

唯有一死,才能讓自己獲得永遠的安寧。永別了,他愛恨交織的世界。

他輕輕踮起了雙腳。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恍然看到房間中一團金色的光亮正在破空而出。轉瞬間,一個人形浮現在了他的面前。

發生了什麽?

他只感到一陣天旋地搖的眩暈,便不由得放下了踮起的雙腳,雙手抓緊了繩索,以免讓自己從凳子上摔下來。

這難道這是瀕死的幻覺?

可是自己還沒有上吊啊。他使勁眨了眨眼,而後睜大眼睛,再次向那團光亮望去。

金色人形全身如被烈火點燃了一般閃閃發光,但這並不是人類。他竹竿般纖細的身軀支撐著一個遠比人類大得多的腦袋,臉龐上一雙類似於昆蟲復眼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自己。

他聽到金色生物體開口說:“玻爾茲曼先生,你好——”使用的是極其標準的德語。

不,這不是幻聽。

“你是誰?”玻爾茲曼囁嚅道。

“這並不是一個能夠簡單回答清楚的問題。”復眼人發聲道,“我的母星位於被你們人類稱為大熊座β星系的地方。”

“這麽說,你是外星人?”

“你可以這樣認為,但我此刻的身份是你們太陽系所在星域的雲網管理員。”

“雲網管理員?一個聽上去很有意思的職位。”

“你可以理解雲網是與你所在的物質世界相平行的另一個位面,這個位面中棲息著很多不同的種族。”

“對不起,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呃,我所說的對於你來說確實太過深奧與超前。對此你暫可不必深究。”

“好吧。那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玻爾茲曼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