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4/11頁)

“中國流感是什麽鬼東西?”我開口問他。

那不勒斯吐了一口煙,用粗魯的口氣說:“說了你也不懂。”

“我覺得那是你編的。”

“我覺得你是個小屁孩。你跟你弟弟都是。”

“的確是你編的,對吧?”

“說話小心點,小鬼。”

“那到底是什麽?”

我們這樣來來回回了幾次——我問問題,那不勒斯威脅我,直到他嘆氣讓步。“那是一種通過蚊子傳染的疾病。蚊子咬了你媽,她就得病死掉了。”這種解釋似乎還挺合理的,我一語不發。我想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兩人都覺得這種死法實在有點淒慘。但那不勒斯馬上想起我是怎麽從他口中套出答案的,隨即恢復鎮定。“你媽沒有自殺,實在讓我意外。”他說,“上帝為證,如果我是你爸,我一定會去死。”他的眼神洋溢著勝利的喜悅與期待。

他的話並未困擾到我,但他一定誤以為我的沉默是因為心裏受傷了。志得意滿的他用煙鬥敲敲桌面,把煙灰倒成一個整齊的小小蟻丘後,就從我家前門離開了,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他沿著門前的路往下走時,我能聽見他吹口哨的聲音,後來哨聲愈來愈小,終至消失,只剩夏蟲的鳴叫聲。那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話時把我當成大人。

不過,初次讓我對疾病感到興趣的也是約翰·那不勒斯這個自鳴得意的小鎮庸醫。這算是他的無心插柳之作——我想他會用那種直白的方式向我解釋母親的死因,並非他企圖把我當成大人,他其實是個殘酷小人,而我確信他只想用言語刺激我,把我弄哭——那一番解釋聽來刺耳,而且是錯誤的,卻讓我初次見識到疾病的世界,還有其中迷人的難解之謎。

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歐文就對文字產生興趣了;他會閱讀字典與各種書籍,他喜歡任何形式的文字遊戲,像是易位構詞遊戲(3)、雙關語和回文造句(4)等等。光是讀到押韻的詞句,或是自己創新的,他就可以樂上一整天。我也很愛讀書,但我從不像歐文那樣喜歡文字遊戲,因為我認為文字本身並不蘊含智能——它是人類創造的,也由人類賦予意義,我總覺得絕妙文句只比充滿機關的中國古代百寶盒高明一點而已。作家之所以備受贊揚,是因為他們的寫作能力,他們的作品是可以任意改變或操控的,但是,用人造的語言來創作,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呢?也許這樣還不夠清楚,我該換個方式來解釋:語言本身並不蘊含秘密。

但是,科學卻暗藏各種迷人的秘密,其中又以醫學為最——科學是一個儲藏所有謎題的黑暗寶庫。語言的詮釋與推論有可能是錯的,規則可以由人類隨意創新或更改,沒有紀律可言。有時候,語言看起來就像人類為了自娛而創造出來的遊戲,就像歐文那樣。但不管是疾病、病毒,還是扭來扭去的長條狀細菌,無論有無人類都會存在,等著我們去解密。

約翰·那不勒斯對疾病的看法當然與我不同(如果某個醫生認為該關注的是病人而非疾病,那他肯定頭腦不大好,而那不勒斯就是絕佳例證),但是我把他的出現當成人生的警訊,如果我當初沒走上研究醫學這條路,如今就必須和那種人打交道了。即便在那當下,我也知道不充分的解釋無法滿足我。我實在太沉不住氣了。

所幸這件事並非那不勒斯說了算。我爸是個懶人,卻不笨,而且在這方面他厲害得很。那天下午,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我住在羅徹斯特的姑姑(他完全沒想到該把死訊告訴歐文,一直等到他下樓進了廚房,揉揉惺忪的睡眼並大發牢騷時,我才告訴他),接著又打了一通電話給西比爾姑姑住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市的醫學院同學,再由那位同學致電一個住在克勞福茲維爾(位於我家以東一百千米的城鎮)的朋友。那個朋友就是伯恩斯醫師,在他的安排下,母親的遺體被送到他的診所解剖。

隔周,他就把解剖報告寄給我們,結果顯示我媽並非死於中國流感(伯恩斯在信中用極客氣的語氣寫道:“我自己並不熟悉那種疾病,然而身為一位病理科醫生,我必須承認,也許我對當地疾病的熟悉度,並不如我那可敬的同行約翰·那不勒斯醫生。”),而是死於動脈瘤。動脈瘤!西比爾姑姑向我解釋後,我常常想象那是怎麽一回事:只聽到動脈輕輕爆開,濕黏松軟的組織纏繞在一起,大腦變成一片黑紅相間,宛如閃亮黏稠的紅石榴。(後來十幾歲的時候,我曾因為一陣奇怪的罪惡感浮上心頭而這樣想:多麽年輕!多麽不公平!成年後,到了能嚴肅思考自己的死亡、希望怎樣死去的時候,我也曾想:多麽戲劇性啊!我想象那畫面就像一陣流星雨或火花,點點火光如寶石一般從天而降,每道火光都不比秧苗大,母親的最後際遇幾乎讓我羨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