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3/11頁)

總之,當時是1933年7月。我實在不願說“那一天跟其他日子沒什麽兩樣”,因為這聽起來太聳人聽聞、不祥且難以置信。但的確如此。結論是,那一天真的跟其他日子沒什麽兩樣。我父親跟他的小農朋友萊斯特·德魯一塊兒出門,去做兩個小農會一起做的事。歐文跟我抓了一桶水蛭,打算把它們烤成派,送給我們倆都討厭的壞脾氣兼職女廚師愛妲。我母親則坐在溪岸邊泡腳。

事後,有好幾個星期,父親一直要歐文跟我試著回想:那天下午她看來有無異狀?是不是無精打采,或者病懨懨的,抑或是特別累?她是不是跟我們說過她覺得頭暈或虛弱?但所有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事實上,如果說,我對母親那一天的行為舉止或情緒沒什麽印象,那可能就是她看起來很平常。雖然母親常令人厭煩,但我們還不至於認為她是個不穩定的人。即便生命走到了最後一天,她還是遵循著只有她自己能掌握的那種節奏。

隔天早上,歐文與我睡到挺晚才起,一如我們在夏天的作息。我醒來時,歐文還睡在我身邊。那天天氣很熱。家裏對我們倆的要求不多。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之處在於,爸媽向來不要求我們幫忙做家事,每天我們都可以自己選擇想做什麽。所以夏天那幾個月,我們總會從事一些淘氣的休閑活動,像是在溪流邊折磨牛蛙、偷摘萊斯特·德魯的杏樹,或是在高高的草叢裏追趕一群土撥鼠。早上我們想要幾點醒來都可以,去廚房吃完剩下的早餐後,便出門執行當天的計劃。有時候,老爸會跟萊斯特·德魯待在家裏卷煙來抽,兩人中間擺著一盤像剛采摘的閃閃發亮的切片水蜜桃,看起來挺惡心的。雙方咕噥兩句後,我們就在桌邊坐下默默吃早餐。

那天早上,家裏除了他們還有另外兩人——鎮上的醫生約翰·那不勒斯和牧師康寧漢,四個人靜靜地交談。看到我走過去,他們靜了下來。我爸是個冷淡寡欲、不會表達情感的人。(他有一張國字臉,眼珠子是刺山柑的橄欖色。)因此,只要他流露出情緒,那就表示出大事了,或者至少會引人好奇。其實我已不太記得他平常的表情怎樣,但那天早上他的表情夾雜著驚訝、恐慌與困惑,至今仍記憶猶新。

“你媽媽死了。”我爸說。聲音聽來冷靜而嚴肅,語調一如往常,掩飾了他那不一樣的神情——沒錯,他的聲音讓我放下心來。

“約瑟夫,是真的。”康寧漢牧師說。

“這樣跟他講是最好的,直截了當。”父親說。他剛剛正眼看著我,道出死訊,此刻則把頭別開,對著康寧漢牧師頭上的某處講話,“牧師,我想您會幫忙處理遺體。不管她希望怎樣……都照做吧。”接著他雙掌一拍,動作幹凈利落,像是做出結論似的,然後慢慢走出後門,到後院去了。萊斯特用哀傷的眼神看了我很久,也跟在他後面走了出去,留下我們在那裏,康寧漢牧師嘆了一口氣,約翰·那不勒斯則是臉色陰沉。

“你啊!”那不勒斯對我說,“你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他知道我有個弟弟。去年夏天,歐文與我曾把一堆草綠色的蛇一條條放進那不勒斯診所的信箱裏。那不過是頑童的惡作劇,但他非常生氣,未曾原諒我們。他是個難搞又愛生氣的家夥,對世間失望而脾氣乖戾,在街上看到小孩,知道他們沒什麽法子報復,就會朝他們的方向踢起陣陣塵沙。“你不想知道你媽是怎麽去世的嗎?”他問我。

“那不勒斯!”康寧漢牧師說。

那不勒斯不理會康寧漢牧師。“根據我的醫學判斷,”他接著說,“溪流邊的蚊子是中國流感的病媒。蚊子是病媒,你媽不小心走進一個充滿病菌的汙水坑,害死了自己。”他往椅背上一靠,看起來心滿意足,抽了一口煙鬥後繼續說,“如果你跟你弟弟不避開那條溪流,你們也會得同樣的病死掉。”

康寧漢牧師一副嚇呆的模樣。“真是夠了,那不勒斯。”他說。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制止,只好從後門離開。我並不意外,本來對他就沒有太多期待——不只是他的牧師身份,也因為他不具威嚴。他那張臉在人們眼前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他不在身邊時,大家才能想起他的長相:雙頰憔悴深陷,好像有人爬上去咻咻兩下把他的肉刮下來,他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那不勒斯聳聳肩。他跟其他人不同,似乎不想離開。歐文跟我先前就注意到了和大人講話時,如果把他們看成動作慢半拍,甚至比我們差勁(好像他們是我們必須學會忍耐的煩人家夥),他們就會嚇得講實話,也不會采用跟小孩子講話的語氣。但是那不勒斯不吃這一套,驕傲讓他不願改變說話的方式,於是變得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