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 016:風土(第3/4頁)

他面前還有一整天的工作,他必須恢復過來。接下去是計劃中跟生物學家的約談,然後是例會,然後……他忘記了下一項是什麽。他腳下一絆,單膝跪倒在地。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餐廳,熟悉的綠色地毯上,箭頭圖案由室外的庭院指向室內。寬闊的窗戶仿佛屬於大教堂,光線從中投射進來,照到他身上。室外陽光明媚,但他看見白雲中已蘊藏著陰沉灰暗的色調,預示著下午將有陣雨。

午夜陽光下的黑水中果實將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實將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軟。

燈塔。地下塔。島嶼。燈塔管理員。邊界和閃光的門戶。局長擅離職守,穿過門戶。碾死在擋風玻璃上的蚊子。維特比痛苦的臉。邊界上盤旋的光。公文包裏局長的手機。紀念靈堂內恐怖的錄像。這一切細節讓他難以承受,仿佛要將他吞沒。他沒有機會讓它們沉澱下來,也無法分辨哪些是關鍵,哪些無足輕重。他按照母親的要求,“全力以赴”,但收效甚微。他所有的準備工作、他原有的知識,都有被新信息淹沒的危險。他已將諸多牢記於腦中的數據用到極致,他已使盡渾身解數。很快,他就要開始在局長的筆記中奮力挖掘,他相信,這將帶來更多謎題。

到最後,錄像中充斥著無休止的尖叫。拿攝像機的那個簡直不像是人。快醒醒,他一邊看,一邊懇求第一期勘探隊的隊員們。快醒醒,看你們都成了什麽樣。但他們完全不予理會。他們無法醒來。他們在遙遠的地方,而他的警告也遲了三十多年。

總管單手觸摸著地毯,從近處看,綠色箭頭由彎曲纏繞的細線構成,有點像是苔蘚。他發現,這地毯歷經多年,已經破舊磨損。這是三十年前原配的嗎?如果是的話,錄像和文件裏的每個重要人物都曾踏足這片地毯,都曾成百上千次經過這裏。甚至在出發勘探前,洛瑞或許還舉著攝像機到處玩鬧。這地毯就像南境局一樣陳舊。而南境局仿佛被安置於固定軌道上,在一座叫X區域的遊樂園裏不斷滑行。

餐廳裏來往的人們都盯著他看。他不得不站起來。

其余昏黃大廳中不可思議的黑影掙紮扭動。

總管從屈膝下跪狀態站起身,前往審訊室與生物學家會面——中途在自己的辦公室稍作停留。他需要放松,讓腦子清醒一下。他調出關於巖石灣的資料,那是生物學家加入第十二期勘探隊前,歷時最長的一次考察任務。從她的調查筆記和素描圖可以看出,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一片繁茂的北方雨林,長滿郁郁蔥蔥的植物。她租了一棟小屋。他有一些照片,除了她研究的潮水坑,還有她的住所——總部的追蹤調查總是很徹底。簡陋的床、舒適的廚房,角落裏有個黑色爐灶,也可用來取暖,長長的爐嘴伸入煙囪。野外的景象對他很有吸引力,讓他感到平靜安寧,但簡單居家的小屋也有同樣效果。

總管在房間裏落座,然後將一瓶水和她的档案放在他倆中間。這種開局他已經感到厭煩,但是……母親總是說,當你指向看不見的東西,重復的儀式更能突顯戲劇效果。不久的將來,他也許會指向那份文件,將其作為交換條件。

熒光燈忽明忽暗,其內部開始出現退化。他不在乎格蕾絲是否在玻璃後面觀察。幽靈鳥今天似乎狀態很糟,倒沒有生病,但他感覺她好像哭過,眼圈發黑,姿態也顯得消沉。不計後果和逗趣的態度都已蒸發殆盡或隱藏起來。

總管不知該如何開始,因為他根本不想開始。他想討論錄像,然而這是不可能的。腦中的語句徘徊流連,但困在他的需求與意志之間,永遠不可能轉化為聲音。他絕不能告訴任何人。說出來,就會汙染別人的頭腦,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有個女友曾經猜到一點他的工作性質,她問道:“你為什麽要幹這個?”——言外之意,為什麽要幹這種隱秘的工作,不能告訴別人,不能透露。他以神秘而自嘲的口吻給出標準回答,意圖掩飾其嚴肅性:“為了能了解一切,為了越過紗幕。”越過邊界。總管很清楚,他這麽說也相當於表示並不介意將她獨自留在另一^邊。

“你想談什麽?”他問幽靈鳥,並非因為沒有問題可問,而是想要讓她來主導。

“沒什麽。”她無精打采地說,口齒含糊不清。

“一定有什麽可說的。”他在乞求。隨便說點什麽,讓他暫時忘記頭腦中的屠殺場景。

“我不是生物學家。”

這引起了總管的注意,迫使他思考其中的含義。

“你不是生物學家。”他重復道。

“你要的是生物學家。我不是生物學家。去跟她談,不要找我。”

這算是身份危機還是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