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 002:調整(第2/7頁)

“我已經把人類學家和勘測員送走了。”

此刻,他可以嗅到沼澤底下緩慢分解的植物殘骸,嗅到那腐爛的氣息,他也能感覺到笨拙的烏龜和發育不良的小魚在重重阻力中奮力向前。他不敢把臉轉向她,也不敢說一句話,只是在驚訝中靜立不動。

她繼續歡快地說:“你說他們沒用,我就把他們送去總部了。,,

“經過誰的授權?”

“你的授權。你清晰地向我表明那是你的意願。假如你是別的意思,我很抱歉。”

總管的內心仿佛經歷了一次小小的地震,一陣難以察覺的戰栗。

她們消失了。不可能再招回來。他只能忘掉這件事,騙自己說格蕾絲幫了他一個忙,簡化了他的工作。只是她在總部究竟有多少關系?

“我要是改變主意的話,反正可以去讀文字記錄。”他試圖裝出愉快的口吻。她們仍會受到盤問,是他自己說漏了嘴,說不想跟她們交談。

她專注地審視著他的臉,尋找擊中靶心的跡象。

他嘗試微笑,壓下怒氣,假如副局長真的想要對他造成傷害,可以把生物學家一起送走。這次只是警告。然而現在,他必須奪走格蕾絲的某樣東西。並非為了報復,而是讓她不要再試圖奪取更多。他不能再失去生物學家。至少現在還不能。

尷尬的沉默中,格蕾絲問道:“天氣這麽熱,你為什麽像白癡一樣站在外面?”語氣輕松,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我們該進去了。午餐時間到了,你可以見一見行政職員。”

總管早已習慣了她的無禮,他很不快,希望有機會翻轉這種局勢。他跟著她走進室內,背後的沼澤仿佛是個沉重的包袱。另一種敵人。他十來歲時父母離異,然後就在這附近長大。後來,父親也是在附近緩慢辭世。他已經看夠了沼澤,原本再也不想見到此類地貌。

“只要閉上眼,你就能記起我。”

是的,爸。我能記起你,但你的形象逐漸模糊。幹擾太多,而這一切又變得太真實。

總管的父親的家族來自中美洲,具有西班牙和印第安血統;他繼承了父親的手和黑發,以及母親高瘦的鼻子與身材,膚色則介於兩人之間。爺爺在他能記事前就死了,但他聽過其傳奇故事。此人從小即在街坊間挨家挨戶兜售晾衣夾,二十來歲時成為拳擊手,不夠格參加競賽,但尚能充當挨打的陪練,並收取費用。後來,他當上了建築工人,然後是駕駛教練,六十五歲時因心臟病而早逝。他妻子在面包房工作,一年後也去世了。他的長子,也就是總管的父親,在一個成員多為木匠和機械工的家族中成長為藝術家,利用家族傳承塑造抽象雕塑。他賦予抽象雕塑以人格,給它們塗上瑪雅人偏愛的明快色調,並黏附瓷磚玻璃碎渣——融合了專業藝術和流外藝術。這就是他父親,在總管心目中,父親始終就是這個樣子,從來不曾變化。

總管父母相愛的過程與他父親的成功相重合,有一段時期,他是高端藝術畫廊的紅人。這是個快樂的故事。他倆在他的作品展示會上相遇,據他們所述,兩人從第一眼起就為對方所傾倒,不過總管後來感覺很難相信。當時,她的駐地在紐約,工作性質相當於文員,但晉升很快。他父親搬來北方與她同住,然後就有了總管,但才過了一兩年,她工作調動,由文員轉為執行外勤任務,於是引發了崩潰的開端。總管兒時所熟知的故事很快就被證明只是短暫的片段,而不幸的時光更為漫長。這並不稀奇:海邊的古董店裏經常可以看到此類熟悉而壓抑的圖畫,但你絕對不會買。

他們的沉默中夾雜著爭執,她攜有不可泄露的秘密,這是造成沉默的原因之一。等到總管成年之後,他意識到,另一個原因是,她內心有所保留,當這種保留達到一定程度後,便無法再疏通。她總是不在家,讓總管的父親難以忍受。等他長到十歲,他們倆經常發生爭論,明裏暗裏的意思就是:她扼殺了他的藝術,這不公平。而父親仍在從事藝術創作,他的項目開銷很大,需要資金贊助才能維持下去。

當她執行外勤任務返回時,他父親坐在一堆新工作的計劃圖表中間,仿佛這些就是證據。在總管記憶中,她以平靜、冷淡、略帶憐憫的態度面對這種指控。她就像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破門而入——剛才還不在家,此刻忽然就出現了——攜著最後一刻才在遙遠的機場裏采購的禮物。她的解釋聽起來十分無辜,但其實是用來掩人耳目的故事,除此之外,總管在多年後發現,有時她的故事並不那麽無辜,因為他自己也遭遇過類似的尷尬。這些是已經撤銷密級的故事,她可以分享,只不過都發生在很久以前,時間上有延遲。她的故事和她的冷淡讓總管的父親很惱火,而她的憐憫更令他激憤。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倨傲的態度,沒有別的解釋。你要如何分辨,劃過天空的閃電是否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