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神話(第2/3頁)

不過——知子莫若父啊。上帝知道子民們的本性,那是他們隱藏在基因最深處的先天之根,輕易變不了的。子民中不乏真心向善的個體,但也有很多內心邪惡的家夥。而且,當千萬個個體匯成一種大集群(氏族、部族、民族、國家、利益集團)時,那具大軀體內就會自動長出一個又粗又長的毒腺來,哪怕在這個集群中確實有眾多善良個體。這是一條鐵律,從古到今概莫能外,唯一的區別是——近代文明人會為這個毒腺罩上一層聖潔的毛羽。十萬年來,他的子民們雖然基本懂事了,但並未真正洗心革面,仍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在互相殘殺上。石斧換成弓箭梭鏢,再換成青銅武器和鐵制武器;冷兵器換成來復槍、飛機、坦克、軍艦、航母、核彈、生化武器、信息武器、基因武器、氣象武器……其才智之絢爛,真讓上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在此時此刻,就在他乘坐的太陽飛車下面,數萬件核武器仍在發射井、機動發射平台、戰略轟炸機和核潛艇中蓄勢待發,它們足夠毀滅地球幾十次,單等某個火星來將其引爆。

看著這些危險的玩具,上帝不免心情灰暗,因為它們甚至威脅到上帝本人在哲理意義上的存在——有位人類智者說過:既然人類中存在如此多的邪惡,那就證明,又仁慈又萬能的上帝不可能存在!上帝對這段雄辯的邏輯推理唯有苦笑,心想,孩子們還是幼稚啊,徒逞口舌之快啊,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上帝倒是非常願意根除塵世間一切邪惡,也有能力做到,至少在人類早期能做到,但既然邪惡深植在人類本性之中,唯一永遠有效的辦法便是——把人類徹底族滅。

上帝老啦,硬不起這個心腸。他也年輕過,血氣方剛時,曾對行事邪惡的子民使用過“地獄火”,那是僅有的一次,而且用過就後悔了,甚至在中途就罷手了——畢竟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那次出手差點夷滅了人類,也在上帝心上深深地割了一刀。自那之後的數萬年間,上帝再也沒有幹涉塵世的進程,他只是待在天上,時時壓抑著“出手”的沖動,盡量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塵世上,本性邪惡的子民砍砍殺殺,多少次滑到整體滅絕的邊緣,但總能化險為夷、由亂入治,全然不知有一個旁觀的老人為他們捏著一把冷汗。更奇怪的是,從長遠來說,似乎這些血腥的戰爭並未影響文明的發展,反倒有促進作用!

看看地球上幾個人種的興衰就知道了。一位勇於自省的白人科學家說過,今天人類社會中最強勢的印歐語族,恰恰在歷史上犯過最血腥最肮臟的罪惡。這個結論未免令人沮喪,在“勸人行善”的布道中不好引用;但如果把其因果掉一個個兒,其含意則更為不祥——也許正是由於印歐語族在歷史上犯過最血腥最肮臟的罪惡,才造就了它最終的強勢?!

也就是說,“邪惡”才是人類發展的原動力?

天道叵測啊,上帝思考了十萬年,有了一些心得,但也不敢說已經參透天道。

這次巡視,上帝照例在叫做中國的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這是地球古文明中唯一綿延至今的、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族群,又是人數最多的族群,因此在他的一眾子民中相當獨特。中國人向來以實用簡單的方式對待神祇:草根階層把塵世中的皇帝絲毫不差地照搬到天堂中,士大夫階層則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子不語怪力亂神)。上帝並不以此為忤逆,他雖然因“天命”坐上這個寶座,自我定位卻是知識分子,即中國古人所稱的士大夫,是個勤勉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動物行為學家、哲學家和歷史學家,中國士大夫階層對待神衹的模糊中庸的態度其實頗合他的脾胃。

其實,上帝一直在向信徒們灌輸這樣一種開明的宗教觀:

仁慈而萬能的上帝是存在的(還是讓子民們有點兒信仰為好!這樣,在他們行邪惡之事時心中至少還有點懼意);

他力求不幹涉塵世的進程;

即使有不得已的幹涉,也是不露行跡的。

你看,這和中國人的態度是不是殊途同歸?

這個國家還有一個特質:社會結構超級穩定,保留著許多胚胎化的東西。不過,它在沉睡千百年之後突然醒轉,眼下的劇變也最讓俯瞰者眼花繚亂。青藏鐵路、三峽大壩、南水北調、西氣東輸、高速公路鐵路網、神舟飛船、跨海大橋、夜晚的燦爛光海……當然也有環境汙染、沙漠化、毒奶粉、血汗工廠、社會誠信缺失、為富不仁、前赴後繼的腐敗,等等。上帝——以他哲人的秉性——倒不太看重其中物質層面的變化,而更看重精神範疇的異象。在幾乎所有民族中,宗教信仰都是最有效的族群黏合劑,幫他們在弱肉強食的黑暗叢林中同心協力地殺出一條血路;如果遭逢亂世,它也常常是群體道德淪喪前的最後一道堤壩。那麽,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中國人又是用什麽東西維系了地球上人數最多、延續最久的古老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