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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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遺者記得,在他還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兒曾經問過他:“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死前最後一刻看到的景象是什麽?”

他毫無頭緒,誰知道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是誰?又是怎麽死的?這根本沒有答案嘛。想了很久,還是迷茫地搖了搖頭。看到他的呆樣,女孩兒咯咯笑了起來,將柔軟的嘴唇湊到他耳邊,輕輕吐出了兩個字:“黑暗。”

當時他怔了一下,隨即也大笑了起來。是啊,無論你是誰,如何死去,最後看到的總是一片黑暗,還有比這更正確的答案麽?

那時候,他們還太年輕,年輕得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殘忍可怖。在一百多年後的此時此刻,當他望向飛船舷窗外的時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件往事,嘴角卻再帶不起一絲微笑。

曾經的那個女孩兒,那個如露珠般閃亮的女孩兒,連同世上其他所有的人,所有曾鮮活躍動的生命,他們都死了。死於那場毀滅一切的戰爭。整個宇宙中,只有一個人還活著,還在呼吸,還在感到自己從遠古祖先那裏傳承而來的心臟跳動。他,就是最後的那個人。

而在舷窗之外,孑遺者看到了女孩兒告訴他的答案:一片深深的黑暗。

當然不只是黑暗,還有不計其數的星星和宏偉的銀河旋臂,用燦爛的輝光妝點著十萬光年的浩渺空間,宛如一棵宇宙間的生命之樹,枝繁葉茂,搖曳生姿。他也知道,在星河的某一黯淡分叉之間,棲息著他曾熟悉的一些星體:大角星、織女星、天狼星、南門二……太陽。它們在這冷漠寰宇中仍然熊熊燃燒,發出光熱,雖然已經無法分辨其中任何一顆星體,但它們的光芒已匯聚到銀河的輝光中,照亮了他的瞳孔,有時這會令他感到些許安慰。

但在這一切的中心,卻是深深的虛無。銀河旋臂怪異地扭曲起來,變成拱橋般的圓弧形,耀眼的銀邊勾勒出中間一片深邃的黑暗,如同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只不過這口井大到可以同時吞掉上百個地球。

那是地獄之門,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宇宙、生命和時間,一切一切的終結之點。

“地獄之門”是一個黑洞,但遠比一般的黑洞要大,至少有十萬個太陽的質量,這使得它的史瓦西半徑也達到了十多萬公裏。在上百億年前,它的前身應當是一個稠密的大型星團,包含數十萬顆恒星。在其中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數個太陽並升,千萬顆璀璨的亮星照得夜空宛如白晝的奇景。但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不知從何時起,復雜的引力牽引讓多顆恒星在星團的中心碰撞融合,造出了一個魔鬼般的黑洞。在隨後的數十億年時光中,周圍的恒星一顆接一顆墜入它的血盆大口,黑洞的質量如同滾雪球般瘋狂攀升,直到整個星團都被吞沒,最後一絲光明也消失在絕對的黑暗中。

自那以後的無盡歲月,這個孤獨而可怖的幽靈盤踞在這片看似空曠無物的太空中,編織出縱橫數光年的引力蛛網,耐心地等待著不經意的倒黴蛋。現在,孑遺者和他的飛船,就成為了它的獵物。飛船正在數百萬公裏高的軌道上圍繞著黑洞高速轉動著,差不多每半個小時就要轉一整圈,猶如一只沒頭蒼蠅徒勞地想飛出困住它的玻璃瓶。

孑遺者迷惘地盯著那片黑暗,這已經成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銀河的光輝在黑洞邊緣閃耀流動。更反襯出中心的幽深難測。在那裏有什麽東西存在嗎?至少不會有任何已知的物質形態。在十萬個太陽的引力匯聚之下,連時間和空間都被擰成了一個點。或許神能夠存在在那裏?他搖搖頭,嘲笑自己的幼稚,如果那裏有神的話,也一定是個與一切仁慈和善良都無關的惡靈。

銀河漸漸轉到飛船的背面,在另一個方向上銀河黯淡,星星也變得稀疏,令他難以分清黑洞的邊界,好像它正在沿著群星間的黑暗空間向四方蔓延。孑遺者打了個寒戰,從舷窗外收回了目光,在窗上輕輕一推,飄向光線明亮的艙室中央。他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人,更像一具在水中浮著的屍首。

“愛琵斯,給我再來瓶伏特加。”他沙啞著聲音說。

“艦長,您今天攝入的酒精含量已經超過標準,我不能執行這個命令。” 一個柔美的女聲說。幾乎和當年那個女孩兒的聲音一模一樣,但當然不是她,只是飛船的主控電腦,這個聲音是他自己設置的。

“不用酒精麻醉自己我會瘋的。”他苦澀地回答,“每次看到那裏,我都覺得自己犯了人類有史以來最無可挽回的錯誤。”

“您沒有必要責怪自己。我們是在評估了一切危險與機會之後做出這個決定的,在當時看來,這是最合理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