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本書是筆者的第二部中短篇集,和上一部作品集《古老的地球之歌》(2012)相隔已有三年。三年雖不長,但我由歐洲而赴美,由北美而歸國,歸國後又在幾個城市間遷徙,其間至親物故,人事多變,感傷難言。這部書中的大部分作品寫於這三年之間,約占這三年間創作中短篇的一大半。

《古老的地球之歌》圍繞著“地球”的主題,這本《時間狂想故事集》也是按照一個主題編排:每一篇故事都和“時間”有關,是關於時間的某種想象,或隱或顯。自然,不同故事涉及的是時間的不同內涵和方面,演繹的方式也大不相同,但關於時間的疑惑和思索卻貫穿始終。因為某些原因未能收入本書的另外幾部中短篇小說《大時代》《特赦實驗》和《瞧那家夥》,以及兩部長篇小說《三體X:觀想之宙》和《時間之墟》同樣也是關於時間的故事。回想起來,也許對時間的困惑與迷戀是我寫作最重要的動力。

而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許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件我從未告訴任何人的事。雖然書中已經講了這麽多故事,但這件並沒有任何科幻成分,甚至談不上有多少戲劇性的小事,對我卻是最神秘、最重要也最特別的。

那是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之一,那件事也的確值得銘記。在我幼小的時候,有一年跟著父母從四川的小鎮去上海探親——至於為什麽我家住在四川小鎮上而要去上海探親,在這裏不必詳述,其前因後果說起來就是一部中國現代史,那些遙遠的往昔就是這樣奇妙而現實地構成我們自己的生命處境。

三十年前的上海,繁華程度大概還不及現在的十分之一,但已經有太多的都市勝景讓來自鄉下的我睜大眼睛,滿心歡喜地看個沒完沒了。讓我最為興奮的是去俗稱“西郊公園”的上海動物園的那一天。走進動物園,我見到了老虎、獅子、大熊貓、大象……對幼小的我來說,就像看到無數外星異獸一樣震撼。我還記得曾騎在一頭假老虎身上照相,我知道這是假的,但它看上去毛發戟張,威風凜凜,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當我騎上去的時候,都怕它跳起來把我掀翻。

在遊玩了半個公園後,大約在下午某個時候,我和家人坐下來休息——我記得那是在一片竹林之間,我坐在一塊假山石上——我的頭腦還興奮地停不下來,我想到這幾天各種有趣的經歷,特別是今天見到的許多神奇的動物,回到鎮上後可以怎麽跟小夥伴們吹噓啊!簡直講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此時,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頭:那時候,我在哪裏?

自然,那時我會在老家的小鎮上,會和小朋友們在一起,這還用說嗎?但這並不是我真正想問的問題,這個問題艱澀古怪之極,以至於無法用一個孩子的語言表達出來。但我確實感到,這裏有某種東西,某種很不對勁的東西。

我努力讓自己想下去,伴著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詭異和恐懼感:那時候,我會在四川,而今天我在上海;所以當我回到四川之後,我當然就不會在上海了,那麽今天的這個我,這個此時此刻的坐在西郊公園裏的我,又在哪裏?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現在如此真實不虛的一切,又會在哪裏?

哪裏也沒有,它……不見了?

你看到了,這是一個關於時間的問題,一個永恒的無解之謎。自然,成年人可以輕易地說“事情過去了”“時光流逝了”,但這只是習以為常,讓人不去深究的說法,並沒有解釋任何問題。完全真實的、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一切,怎麽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呢?如果它消失不見了,會是怎麽發生的?

當然,即使在那時候,我也不至於不明白時間會“過去”這種常見的事實,但那是第一次,我感到了莫大的困惑。這困惑沒有轉瞬即逝,而變得越來越大,變成了一個飛旋的旋渦,將我卷進一個未知的深淵。更怪異莫名,令我喘不過氣的問題還在後面:如果眼前的一切會消逝,那麽我們怎麽知道它存在過?現在,我在這裏,在這座城市,這個公園,度過幸福快樂的一天,我完完全全地肯定這一點。但當它只剩下記憶,我怎麽知道這一幕的確發生過,而不是一種記憶的欺騙?我怎麽知道這一切不只是我的臆想?為什麽我可以百分之百把握的事實,稍後就會與幻覺無異?

而且,不是從上海回到四川後,這種問題才會發生。它每時每刻都會變化,剛才在眼前的事,在現在就成了不太牢靠的記憶,現在的事實,在未來自然也會變成模糊的記憶,甚至完全被遺忘。一切在永不停息的流變之中,我們佇立在毫無根基的流沙裏。

我不敢保證當時想到了所有這些細節,即便朦朧想到,也不太可能會用這些復雜的詞匯去表述。但是那種怪異的恐懼感卻半點不假。仿佛周圍平靜祥和的一切,竹林、假山、陽光、萬物,都在對我低語:這一切只是一場造物主的遊戲,你現在發現了,這遊戲就正式開始。很快我們將一個個隱藏起來,讓你再也找不到,找不到。直到你解開這個謎,如果你解開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