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烏拉斯

謝維克被教堂早禱時鳴奏《數字和諧組曲》的清越鐘聲吵醒了,每一記鐘聲都像在他後腦勺上重擊一下。他非常難受,也非常虛弱,坐久了都會覺得受不了。最後他勉力地拖著腳步走進浴室,洗了一個時間很長的冷水澡。頭倒是不疼了,不過身上的感覺還是怪怪的——不知道為什麽,肮臟的感覺揮之不去。等到他的腦子能夠重新思考之後,頭天晚上一些零星事件以及片段的回憶開始在腦海中浮現,很清晰,都是薇阿家聚會上一些毫無意義的小場景。他努力要把這些從腦海中抹去,卻發現自己把別的事情也全給忘了。一切,一切都已經變得汙穢不堪。他在書桌前坐下,然後就那樣瞪著雙眼、一動不動,極其痛苦地坐了半個小時。

一直以來,他都經常會有窘迫不安、自我感覺像個傻瓜的時候。年輕時,他感覺到其他人當自己是個怪人,他不喜歡他們;後來,他又感覺到了阿納瑞斯很多人對自己的憤怒和蔑視,而那其實都是他自己主動招惹來的。不過,他從未真正認可他們的評判,也從未因此而覺得羞辱。

他不知道,現在這種令他麻痹、令他羞辱的感覺其實是醉酒後的化學反應,就跟頭疼差不多。即便知道這一點,他的感覺也不會好多少。恥辱感——也就是自我鄙視、自我厭棄的感覺——是一種啟示,讓他看清楚了一些新的東西,清楚得可怕,遠遠超越了關於昨夜在薇阿家的那些互不連貫的回憶。將他引入歧途的不僅僅是可憐的薇阿,也不僅僅是他費了半天勁才吐出來的那些酒精,而是他在烏拉斯期間吃下的所有面包。

他雙肘支在桌上,捧著腦袋,手指用力摁著太陽穴,那裏還在隱隱作痛;帶著這種羞辱的感覺,他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

在阿納瑞斯,他做出了令自己那個社會意想不到的一個選擇,要做一項他這個個體受到召喚要完成的工作。這麽做意味著反叛,即使如此,他仍要為這個社會以身犯險。

而在烏拉斯,反叛行為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是一種自我放縱。在伊奧國,一名物理學家的服務對象不是社會,不是人類,也不是真理,而是國家。

在他來到這間屋子的第一天,他曾經好奇地問過他們:“你們打算如何處置我呢?”現在,他知道他們是如何處置自己的了。齊弗伊李斯克已經將事實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了:他們占有了他。他原本還打算跟他們進行交易,一個天真的無政府主義者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個人是不可能同國家做交易的。國家不認貨幣,只認權力。貨幣本身就是國家發行的。

現在他發現——清楚地發現,從最初開始一件事一件事回想下來——他來烏拉斯是個錯誤,是他犯下的第一個大錯,這個錯誤很可能會影響他終身。他發現了這一點,並將幾個月來一直被自己壓制被自己否定的所有那些證據都回顧了一遍——這個過程花了很長時間,其間他一直一動不動坐在書桌面前——最後想到了跟薇阿共處的那個愚蠢的、令人嫌惡的場面,把那個場面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然後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發燙,耳朵也開始嗡嗡作響。這之後,他慢慢恢復了平靜。即便是在醉酒後這種極度懊喪的情緒之下,他也沒覺得愧疚。一切都已過去,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接下來他該做什麽?他已經任由自己被鎖進了監牢之中,怎樣才能自由行動呢?

他不會為國家的政客做物理研究的。這一點現在明確無誤。

如果他停止工作,他們會讓他回去嗎?

想到這裏,他長噓一口氣,仰起頭,視線轉向窗外,卻對外面那片陽光燦爛、綠意盎然的風光視而不見。

這是第一次,他真正起意想要回家。這個念頭似乎打開了一道道的閘門,迫切的向往之情如洪水般泛濫開來。他想要講普拉維克語,要跟朋友們交談,要見塔科維亞、見皮魯恩、見薩迪克,要去觸摸阿納瑞斯的塵土……

他們不會放他走的。他還沒有為這一趟出行買單呢。他也不會讓自己走的,那樣就是放棄、就是逃跑。

在明亮的晨光中,他坐在書桌邊,雙手用力地敲擊著桌子邊緣,一下,兩下,三下。他的臉色很平靜,若有所思。“我該去哪裏呢?”他大聲說道。

有人敲了一下門。艾弗爾端著早餐盤和晨報走了進來。“我今天也是六點鐘來的,可是您還在睡覺。”他說,一邊在桌上把早餐擺好,動作當中有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靈巧熟練。

“昨晚我喝醉了。”謝維克說。

“喝醉的感覺是很美好的。”艾弗爾說,“就這樣嗎,先生?太好了。”他靈巧地退了下去。這時候帕伊走了進來,艾弗爾沖他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