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烏拉斯

謝維克長出一口氣,他四處旅遊的使命終於完成。伊尤尤恩大學的新學期開始了;現在他終於可以在這個天堂裏安定下來,生活、工作,而不是僅僅在外頭張望了。

他承擔兩個研究班和一門公開課的教學工作。沒有人要求他承擔教學工作,但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了開課請求,於是管理部門就給他安排了兩個研究班。公開課則跟管理部門無關,是應一個學生代表團的要求而開設的。學生們一說,他馬上就答應了。阿納瑞斯學習中心的課程就是這麽安排的:要麽是應學生的要求,要麽是老師主動開設,再不就是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達成一致。聽說管理部門對此的反應是有些慌亂,他覺得很可笑。“他們是不是害怕學生成為無政府主義者呢?”他說,“不這樣那些年輕人能怎麽辦呢?身處底層的時候,他們就必須組織起來一起努力。”他不想讓管理部門把這門課取消掉——他以前就參與過這樣的鬥爭——因為他將自己的決心傳遞給了學生,他們更加堅定了。為了避免出現負面輿論,校長們做出了讓步。第一天來聽課的有兩千人,隨後人數開始急劇減少。他只講物理,從來不談私人問題和政治問題,而且他講的還是高等物理。不過每次還是都會有好幾百名學生。有些人僅僅是出於好奇,想來看看這位月球來客;其他人則是為謝維克的個人魅力所折服,這個人身上有些隱約的東西,他們雖然不一定能聽懂他講的數學,但是從他的言談中能夠感受到自由意志的魅力。他們當中也有人對他的哲學和數學都能理解,而且這樣的學生數量之多,相當驚人。

這些學生都受過一流的教育,頭腦敏銳,反應迅速。不工作的時候他們就休息,沒有成打的義務需要他們來承擔,來使他們分心,使他們頭腦變得愚鈍。他們不會因為頭天參加了輪值工作而在課上累得直打瞌睡。他們的社會保障了他們的自由,沒有貧困,也沒有什麽會分散他們精力、需要他們操心的事情。

不過,這卻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他們有了自由後該去做什麽。在謝維克看來,很大程度上,恰恰是這種無須承擔任何義務的自由使他們失去了自主的自由。

當他們向他解釋考試制度時,他大為驚駭;在這種模式下,教育者先是以填鴨的方式把信息塞給學生,隨後又命令他們吐出來。他無法想象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能扼殺學生的自主學習欲望。最開始他拒絕讓學生做任何測試或是給他們打分,可是這一點給大學管理部門帶來了更大的困擾,最後他做出了讓步,因為他不想對自己的主人太過無禮。他讓學生針對自己感興趣的任何物理學問題寫一篇論文,告訴他們自己會給他們所有人最高分,這樣那些官僚就有東西可以往表格和名單裏填了。出乎他意料的是,很多學生來找他提出抗議。他們希望他能給他們設定問題,對他們提問;他們不想自己設定問題,只想把學到的答案寫下來。還有一些人堅決反對他給所有人同樣的分數。如果這樣,擅長學習的人跟那些愚笨的人怎麽區分開來呢?學習用功有什麽用呢?如果沒有能拉開差距的競爭,那他們也可以什麽都不做了。

“呃,當然可以。”謝維克苦惱地說道,“如果你們不想做一件事情,那就別做好了。”

他們心有不甘地離開了,不過還是那麽有禮貌。這些男孩子都很討人喜歡,待人坦誠,彬彬有禮。根據自己以往讀到的烏拉斯歷史,謝維克得出一個結論,這些人,事實上都是——雖然這個詞如今已經很少見了——貴族。在封建時代,貴族將自己的後代送入大學,從而賦予大學以高貴的地位。現在,正好顛倒過來:大學賦予人以高貴的地位。他們很自豪地告訴謝維克,伊尤尤恩大學獎學金的競爭一年比一年激烈,這一點證實了這個機構最為本質的民主性。他說:“你們只是在門上多加了另一把鎖,就稱之為民主。”他喜歡這些文雅聰明的學生,但是對他們任何一個都沒有很大的熱情。他們對自己的職業規劃是成為理論科學家或應用科學家。對他們而言,從他這裏學到的東西只不過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獲得事業成功的手段。對他能給予他們的其他東西,他們也許重視,也許並不以為意。

這麽一來,除了準備這三門課之外,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其他任務;其余的時間完全歸他自行支配。除了二十來歲時在阿比內中央學院度過的那幾年之外,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候。那幾年之後,他的社會及個人生活都變得越來越復雜,也越來越費力了。他不僅是一名物理學家,同時還是一個伴侶、一個父親、一個奧多主義者,最後還成了一名社會改革運動者。在多重身份之下,不管面對什麽樣的煩惱和責任,他都不曾得到任何庇護,也從來不奢望會得到庇護。他沒有逃避任何事情的自由,只有去做所有事情的自由。在這裏,情形正好相反。跟所有的學生和教授一樣,除了自己的腦力工作之外,他什麽也不用做,的的確確是什麽也不做。有人幫他們鋪床,有人給他們打掃房間,學院的各項事務都有人幫他們做好安排,到處都是一片坦途。沒有妻子,沒有家庭——這裏根本就沒有女人。大學學生是不允許結婚的。已婚的教授上課期間通常會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周末才回家。這裏是七天一周制,每周上五天課,休息兩天。沒有任何事情會令他們分心。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於做科研;所有的材料都唾手可得;知識分子之間隨時可以相互激勵、辯論、對話;沒有任何壓力。真是一個天堂啊!可是,他卻似乎無法開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