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問答(第2/2頁)

二位長者慈祥地笑了,把寬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頭說:“不,小兄弟,我們只想要一座花園,像山頂那座開滿月桂的花園一樣。”

“花園?”我還想再問,但他們已經揮手向山下走去,轉眼就消失在山道拐彎處的密林中,留我一人默默立在路上,只聽遠處鳥鳴風清。

接近山頂的地方出現一座樹葉搭成的拱廊,樹枝從兩側彎向正中,絞纏成半圓形拱頂,墨綠的葉子密密集集,拱廊深而長,看不到盡頭。

我正要探身進去,一個瘦削白皙的年輕人低著頭從裏面跨步而出。他有著棕色而略顯蓬亂的頭發,深陷的眼窩,緊閉的嘴唇劃出嚴肅的線條。

看到我,他搖搖頭,眉頭輕蹙。

“裏面是什麽樣子?”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無邊星空,上下沒有方向。”

“那主人是什麽樣子?”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和我一樣困惑。”

我端詳著他,他顯得有點憂郁。“你很困惑?”我問,“你不是來解答問題的嗎?”

“但是我不知道答案。”他說,“我們永遠不能理解‘存在’,我們只能知道某一個表象裏的‘存在者’而已。然而‘存在者’能不能夠表征‘存在’呢?什麽樣的‘存在者’才能作為追問的出發點呢?我回答不了。還有,我不知道‘無’在哪裏,‘無’這個狀態是不是存在,宇宙中究竟有沒有真正的空無——‘真空’。這些問題我自己也想尋找答案。”他的喃喃細語顯得有些不容易理解,但我能理解他眼神中迷茫的求索,那也是我自己長久以來的目光。如果有人能同時見到我們,他一定會覺得我們有幾分神似。

年輕人一邊低著頭思索,一邊默默地向我的身後走去,我叫住他,問:“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訴我嗎?”

他從沉浸的思緒中驚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海德格爾。”他說,“我叫海德格爾。很高興遇到你。”

他孤獨地走了,我一個人轉身鉆進樹叢。

拱廊漫長,樹葉從四面八方親吻我的身體。許久才見到出口的亮光,像圓形的光斑投在黑暗的墻上。

我爬出拱廊,面前是一小片空曠的山頂。沒有花園,沒有書籍,沒有美麗的姑娘,也沒有繁星滿天。土地上荒草零落,遙遠的山間白雲繚繞。

一個人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臉頰如斧鑿刀刻般線條分明,戴著一副圓圓鏡框的眼鏡,懷抱一張紙,一支筆,若有所思。他看到我,臉上沒有驚奇。

“你看到了什麽?”他問。

“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我說。

我盤腿坐到他對面的石頭上,雙手交叉著揣進袖子。

他指了指手中的紙,說:“我叫薛定諤,我被我自己的方程困惑了許久。我不知道波函數是什麽,它是不是真實的,它究竟存在不存在。”

“它當然真實存在。”我想我的語調很堅定,“它是獨立於我們感官之外的存在。只不過我們的語言太匱乏,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名字。叫函數顯得太抽象了,我寧願強行取一個更實在的名字,叫道。”

他又問:“可如果它存在,為什麽我們每次測量都不能得到它的真實樣貌?”

“這個自然。”我說,“道可道,非常道。”

“那麽,我們看到的又是什麽?它和我們紛繁復雜的世間萬物究竟有什麽聯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你是說三種相互作用?”他恍然地點點頭,“是這樣,引力作用先分離,然後是強作用,最後是電弱作用,這樣就有了各種事物。可是,它本身又是從何而來呢?”

“無中生有。”我緩慢地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大爆炸……”他輕呼了一聲,便又開始了沉思,“一切是虛無中開始,這又意味著什麽呢?……”他不再作聲,筆杆抵住下巴,眼睛望著山下的遠方。

我們對坐在山頂,風送來遙遠的松濤聲,天地寂然。

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不是姑娘,不是典籍,不是花園,不是無邊無際的星空,而是在一個荒蕪的山頂上,有人聽懂我的話。

寫於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