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跡守護者

閱讀這篇文字的人啊,我要你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告白和懺悔。我用心靈發誓,在此呈現的是我全部的真誠。

我守護遺跡用盡了一生。

我早上迎著太陽奔跑,看山崖下奔騰的流雲,看天空從赤橙變青白;我白天飛躍冷松和白樺林,看一望無際的草場,看荒無人煙的平原上石柱聳立;我夜晚坐在瞭望塔的屋頂,看銀河氣象萬千,看蒼黑的山脈延伸到無窮遠。

日復一日,七十年過去了。

這麽多昂貴的證據,塵土

使我們相信難免一死,

陰影與大理石的修辭學

允諾或預示了備受向往的

死亡的光榮。1

我已經蒼老。盡管試圖延緩,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蒼老了。

我不再有力氣搬動半人高的銅鼎,也攀登不上碳鋼的穹頂骨架,跋涉得稍微長些就頭暈目眩。是的。我知道我已經蒼老,不再是七十年前那個活力充沛的少年。

離去的日子即將來臨。我的腳步將一點點沉重直到停止,我的血液將一點點黏稠直到不再流淌。我將沉入落葉喬木下褐色的土壤,沉入溪水,沉入大地深處羽翼豐滿的記憶。地球上最後一個人類將要閉上眼睛。

我能看到這一天到來,在七十年前接過手中芒杖的那一刻,我就能看到它到來。我不害怕。死亡只在突然降臨時引起恐慌,我從未恐懼過緩慢而按部就班的程序。我在陽光灑滿葉片的林間將孤獨的王冠戴在頭頂,從此為這使命生存,我知道這一天終將到來。

白色的大殿是六邊形的柱體,六道伸出的走廊通向六座小廳,更細的走廊連著六座瞭望塔,這是一片孤獨的雪花,落在阿爾卑斯小峰的山頂。這是我最終的歸宿。

蒼蒼的墳墓很美,

貧乏的拉丁語和末日的鎖環,

大理石與花朵會合,

涼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歷史數不清的昨天

如今凝滯,唯一。

七十年我守護著人類的記憶。人的生存多麽脆弱,一百億演員輝煌登場,卻還是無法擺脫死亡賦格響徹舞台。屍體在風中瓦解,瓦解成沉默的灰燼。

沒有人再能繼承我的衣缽,我注定將成為戲劇結束時的拉幕人,這是我唯一的憾事。我只能用盡力氣企盼未來的觀眾,盼他們能從廢棄的劇場中將演出復活,盼我們死去而故事留存。

一切都在瓦解,刻滿文字的石碑,花崗巖立柱,激光刻寫的芯片,轟隆隆的電動機。衰變永遠不可阻擋。我可以保護它們到我生命的盡頭,但不能再遠。

唯一能避免瓦解的只有生長,表觀的堅固皆不可靠。森林是我最終的伊甸園,我用十年培養,十年實驗,十年種植,栽下滿山的林木,栽下我僅存的希望和最後的夢想。這是唯一的辦法。

基因裏的程序不斷運行,脈管拼搭的主板可以歷經風雨。只有樹木,只有細胞間流淌的分子電流,才可能穿過時間的烈焰,將存儲的所有數據——所有屬於人類的記憶,一代代傳承下去。

陽光會維持它們千百年的休眠,電子泵是最原始的沙漏,一個比特一個比特地撥轉時間。樹與樹的根系交織成山林的網,離子傳遞靜默的話。它們排成莊嚴的陣列,無聲運轉,在每個晚霞滿天的黃昏記載時光流逝。直到有一天,直到有人重新踏足這片土壤,將它們貯存的歷史重新開啟,我們的一切才會再次呈現在這顆星球的表面。

夜晚降臨的時候,我坐在大殿前的湖水邊,遠遠望著寬廣如海的闊葉林。夜空下,林葉漆黑一片,起伏如無聲的驚濤駭浪。當未來的探險者闖入大殿,觸動殿堂地面上的圖騰,林木會得到訊息,沉睡的電流將被喚醒,殿前的湖水將蕩起漣漪,瑰麗的文字和圖畫將一一展示在泛起微光的湖面。

那本應是留給發現者的最好的禮物。然而,當發現者到來,當我期盼了一生的發現者在我仍在人世的時候真正到來,我卻沒有將這禮物呈獻。這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

在刀與激情中震顫,

在常春藤中沉睡,

唯有生命存在,

空間與時間是它的輪廓,

是心靈的魔法的工具。

在我將那一天講述給你們之前,請允許我說一些那天以前的事情。也許,我是說也許,你們可以明白我的決定。

我思索過很久語言的問題。文明和文明能否交流,是我許多年來一直的困擾。

我曾經試著將人類的語言教給伶俐的狗,然而幾經嘗試,終以失敗告終。我能讓它們識得“蘋果”和“草”,卻無法解釋更基本的字眼,比如“是”,比如“的”。我並不氣餒,我期待未來的訪客有復雜的邏輯和先進的分析技巧,我想他們既然能穿越宇宙,那麽一定有著很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