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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你們撒了謊。

在這個故事的一開始,我跟你們說,當伊妮婭的命運了盡的那刻,我並沒有陪伴在她的身旁,也就是說,我並不知道她的命運為何。在好幾個睡眠周期前,我重復過這句話,當時我已經把最後一段故事講了出來。

但是,就像是教會中的一些神父所言,我避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便是撒謊。

我撒謊,是因為我不想談這件事,不想說,不想重新體驗一次,也不願意去相信。但我現在已經知道,我必須向你們和盤托出。在薛定諤貓箱的囚籠中,我每時每刻都在回味這件事。自從我分享到我親愛的伊妮婭的鮮血之後,我就明白它是真實的。

在他們把我運出佩森星系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我愛人的命運。我明白它是真實的,也一次次地體驗過了。對這個故事,對我的摯愛的記憶,我有責任和你們談談,把它向你們敘述一遍。

我是在一顆小行星上的聖神基地接受的審判,那裏離佩森有十光分遠。在那十分鐘審判過後不到一個小時,我便知曉了這一切,當時我被下了藥,馴服溫良,綁縛在機器人飛船上的一個高重力箱槽中。就在我聽到、感覺到、看到這些事的瞬間,我就馬上明白了——它們是真實的;在我共享這些事的那個時刻,它們就在什麽地方發生;只是因為我和伊妮婭非常親近,再加上我在學習生者的語言上進展緩慢,才得以產生了這樣一個強力的共享效果。當共享過程結束後,我開始在高重力箱槽中大叫,撕扯維生臍線,用頭和拳頭撞擊艙壁,直到裝滿水的箱槽中浸滿一條條旋轉的血流。我臉上罩著一張濾息面具,就像什麽寄生蟲般在吸取我的氣息,我很想把它扯掉,但沒用。整整三個小時裏,我就這麽怒吼著,反抗著,一次次撞擊自己,希望最好能把自己撞得半昏半醒,同時一遍遍重新體驗伊妮婭的共享時刻,一遍遍地痛苦大叫,接著,機器人飛船通過水蛭般的臍線,向我注射了睡眠藥物,高重力箱槽排幹水,於是,我便在沉眠箱中沉沉睡去,而火炬艦船則飛至躍遷點,跳往附近的阿馬加斯特星系。

我在薛定諤貓箱中醒來。不用人為幹預,機器人飛船早已把我放進了這個聚變能量的衛星中,把它發射了出去。一時之間,我有點茫然,覺得伊妮婭的共享時刻只是一場噩夢。可是,那些真實的瞬間馬上便潮湧而來,我又開始尖叫。我覺得自己又將瘋上幾個月。

現在,我便來告訴你們把我逼瘋的這件事。

伊妮婭被人從聖彼得廣場扛出來的時候,也在流血,也昏迷著,但和我不同的是,她第二天便醒來了,沒有被下藥,也沒被插上分流器。她完全恢復了意識——我非常清晰地共享到了她的醒轉,感覺是那麽精細而真實,就像是第二套感官印象,甚至比回憶自己的記憶還要清楚。那是在一個龐大的圓形巖石殿堂中,直徑有三十多米,天花板離石制地板有五十多米。天花板上嵌著一塊閃亮的毛玻璃,讓人感覺像是天窗,但伊妮婭覺得這是一個幻象,這間廳堂實際上應該是在一座大型建築的內部。

當時在我醒來準備前往十分鐘的審判庭前,醫師把我全身上下打理得幹幹凈凈,但沒有人處理伊妮婭的傷口:她的左臉露出柔嫩的血肉,淤腫著,衣服也被扯掉,身體赤裸著,她的雙唇腫了起來,左眼眯縫著,只有用力睜眼才能看清眼前的東西,事實上,由於得了腦震蕩,所以右眼看到的也是一片模糊的景象。在她的胸膛、大腿、前臂和肚子上,布滿了一條條的刀傷和淤傷。有些傷口已經結痂,但還有不少傷得很深,需要縫合,但沒人為她處理傷口。那些傷口還在流血。

她被綁在一個類似十字鐵骨架的東西上,那玩意兒銹跡斑斑,由一條鐵鏈栓系著,從天花板上吊下。她背靠在這個十字架上,雖然全身的重量倚在上面,但仍然保持站姿,兩條手臂被綁在銹蝕的支架下。這個近乎豎直的冰冷十字金屬懸在半空,將她的手腕和腳踝殘忍地夾在骨架上。她的腳趾懸在半空,離格柵地板約有十厘米的距離。她的頭一點也動彈不得。除了十字骨架外,整個圓形廳堂內空空蕩蕩的,還有一把椅子,椅子右邊是一只大大的廢紙簍,廢紙簍中丟著一張塑料封套。十字金屬的右臂旁,有一只銹蝕的金屬碟,上面擺著各種工具:古老的剔牙器和牙鉗,環形刃,解剖刀,骨鋸,一把長長的鉗子,幾根金屬絲,上面每隔三厘米都有一個倒鉤,長葉剪,短葉鋸齒剪,裝著黑色液體的瓶子,幾管軟膏,細針,粗繩,一柄錘子。更讓人不安的是她身下的那個直徑兩米半的圓形火爐,只見裏面燒著十幾條微弱的藍色火苗,就像是守夜燈一般。還有一絲天然氣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