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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我喊道。

太陽落下後,氣溫轉涼。但日落的景象異常美麗,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擡眼望去,在頭頂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原本碧藍的天空已經轉變成海伯利安似的湛青色,接著變得更深,成了深紫色。遙遠的頂部天空和遙遠的底部深淵都慢慢暗去,而環繞在身邊的雲朵卻變得愈發明亮。我說“雲朵”,但是這個詞非常可笑,根本無法傳達眼前這一切所蘊含的雄壯氣勢。我成長於牧人的旅隊中,自小生活在海伯利安的大南海和羽翼高原之間的無林荒野中:我熟悉雲朵的一切。

在遙遠的頂上,羽毛般的卷雲和波紋狀的卷積雲被晚霞照亮,像是五彩繽紛的彩色蠟筆畫:柔柔的粉色,亮亮的玫紅,淡淡的紫色,逆光的金色。我就仿佛置身在一座廟宇中,頂上是高高的玫紅色廟頂,四周矗立著數千根無規則的柱子。這些柱子正是那些群山般高聳的積雲和積雨雲,它們那鐵砧般的底座消失在數千公裏下的黑暗深淵中,就在我的小舟之下,而那圓形的尖頂則翻騰著插進頭頂數千公裏外沾染這光暈的卷層雲中。西方數千公裏外,富麗的低垂霞光照進雲層的開口中,照亮了每一根雲柱,光線似乎將那些雲朵點燃了,就仿佛它們的表面是用可燃物制成的。

“一硫化物或是多硫化物。”通信志是這麽說的。嗯,散射光下的茶色積雲,不管是由什麽構成的,都被晚霞用銹紅色的光芒點亮。亮紅的雲條和血紅的雲束從雲團中脫離,像是一面面深紅的三角旗;玫紅的毛狀雲織出一片卷雲天頂,看上去就像是活人血肉中的一條條肌肉;翻湧的積雲團白得讓我不住眨眼,就像是得了雪盲症;條紋狀的金色卷雲從湍湧的積雨雲塔中潑灑而出,就像是一張仰望天空的白皙臉蛋後飄動的濃密金發。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華麗,越來越強烈,甚至讓我的眼眶中盈滿了淚水,最後竟變得愈發燦爛。如同上帝之光般的亮麗光線近乎水平地射下,在一根根柱子間燃燒,不時在這裏照亮幾根,又在那裏將別的幾根覆蓋在陰影下,一路上穿越冰晶雲和一條條垂直落下的雨滴,投射出成百上千的簡易彩虹和數千個復雜虹霓。接著,暗影從青黑的深淵中上移,將越來越多巨浪般的積雲和雨雲遮蔽,最後攀進高高的卷雲和池塘水波狀的高積雲中,但一開始,那些暗影帶來的並不是灰暗,而是無限多種精細的色調:閃爍的金光化成青銅色;純白色化成奶油色,接著是深褐色;胭脂紅混雜著鮮血般的殷紅色,慢慢化成幹血狀的銹紅色,接著褪變成秋葉般的茶褐色。隨著垂直的晨昏線在我頭頂穿過,小舟的船體也失去了光彩,上方的帆傘也籠罩進了暗影中。這些暗影緩緩地摸向高處——雖然當時我太過全神貫注,沒有看通信志,但我肯定,那一定花了至少三十分鐘——當黑暗最終爬到卷雲天頂的時候,就仿佛有人一下吹熄了廟宇中的所有燈火。

那是日落最令人難過的時刻。

我記得自己當時眨了眨眼,這一切仍舊在頭腦中翻江倒海:光、雲之影,那些如火焰炙烤般的雲團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令人不安的奇異景象。當真正的黑暗降臨時,我已經準備好閉目養神一番,整理一下思緒。閃電和極光就是在那時開始表演的。

海伯利安上沒有極光——或者,如果有,我也從沒見過。但我曾經見過舊地的北極光,當時我正乘著登陸飛船進行環球旅行,在一個曾被稱作斯堪的納維亞共和國的半島上,我見到了那個景象。它們閃閃發光,沿著北方的地平線起伏舞動,就像是鬼魂舞者的薄紗長袍,令當時觀看的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是,這顆行星的極光完全不像舊地那樣精細入微。一條條帶狀的光,固體條紋狀的光,像立式鋼琴的琴鍵那樣黑白分明,清晰可辨——它們在高高的天空中舞動起來,那個方向,我覺得應該是南方。在我身下的黑暗虛空中,各種顏色的光簾也慢慢閃亮起來:綠色,金色,紅色,藍色。它們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寬,越來越高,最後拉伸開來,和其他躍動的光簾相接,混為一體。看上去就好像這個星球正從閃亮的光芒中剪出一只只紙娃娃似的。就在片刻間,天空的每一部分都活躍起來,舞動著各種各樣的顏色帶,有垂直的、歪斜的、近乎水平的。雲塔又一次現出了身影,數千冷光映射出那些巨浪和三角旗。我幾乎能聽到噓噓的尖厲之聲,那是太陽粒子沿著這顆巨型星球周圍的巨大磁力線,受著驅趕、往前運動所發出的聲音。

我能聽到那些聲音:嘩啦啦、轟隆隆、啪啦啦、砰砰砰,還有一連串噼裏啪啦的聲音。在小小的座艙中,我轉身側往一邊,筆直往下看去。電閃雷鳴的景象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