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沒忘記還有一個緊急按鈕。問題很簡單——真到了緊急狀況下,一個人不會馬上想到按鈕這回事。

小舟在深不見底的天空中無窮無盡地墜落。天空廣袤無垠,偶被雲層打斷,那雲層從青紫的深淵,到頭頂數千米上空連綿的乳白雲巔,橫貫數萬米的垂直距離。我的船槳已經丟了,當時我眼睜睜望著它打著滾,往下自由墜落。在空氣動力學和自由沉降速度的作用下,我和小舟現在的墜落速度甚至超過了那塊槳,在那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早已不知該如何計算自由沉降速度。至於同我一道傳送過來的那段河水,此時變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橢圓水球,它們翻滾起伏,在我前後隨我一起墜落,一個個球體一會兒分裂,一會兒合並,像是在零重力中的樣子,但緊接著便被狂風抽得分崩離析,看那樣子,就像在不停下落的過程中,我的身邊刮起了一陣局部的風暴似的。我有一把鋼矛槍,是在德姆·洛亞的臥房裏從那名沉睡的士兵身上解下來的,現在,它正卡在我大腿外側和座艙尼龍罩彎曲的內封口間。我高舉雙臂,仿佛自己是一只鳥,正要展翅高飛,出於恐懼,我的雙手緊握成拳。在一開始的那番尖叫後,我現在牙關緊鎖,臼齒磨得嘎嘎作響。墜落一直持續,一刻也沒有停歇。

在我的後面或者說上方,我曾瞥到過遠距傳送拱門,雖然“拱門”已經不再是一個合適的字眼:那龐大的建築物毫無支撐地飄浮在空中,其實是一個金屬環,一個圓環,一個銹跡斑斑的甜甜圈。在那倏忽即逝的片刻中,我透過亮閃閃的圓環看到了維圖-格雷-巴裏亞那斯B的天空,但那景象馬上就消失了,在不斷遠去的鐵環中,出現的只是雲朵。在這滿天的雲朵中,那圓環是唯一一個實物,而我已經落在了它的下面,距它已有一千多米遠。有那麽一小會兒,出於虛幻、暈眩和驚恐,我曾想,要是自己是一只鳥,就能重新飛回頭頂的這個遠距傳送環,棲息在它低處的寬闊拱面上,等著……

等什麽?小舟正在旋轉著往下掉,我緊緊抓著它的兩側,它掉過頭,船首朝前,如鉛垂般墜向底下遙遠的紫色深淵中,而我也顛倒了過來,腦袋沖下,跟著小舟,筆直墜落。

就在這時,我記起了緊急按鈕。無論如何,都不要碰它,在漢尼拔,伊妮婭幫我把小舟推下水的時候,她曾這麽跟我說過,我是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碰。

小舟重新沿著縱軸旋轉,幾乎把我顛了出來。我的屁股已經脫離了船體尾部的軟墊,事實上,我正毫無束縛地飄浮在這個狹促的座艙中,周圍是自由落體的水滴,翻滾著的木槳,還有這倒轉的小舟。我覺得現在可以稱得上是“萬不得已的時候”,於是便拉開了塑料面板,用拇指按下了紅色的按鈕。

突然間,從座艙前、船首邊、還有我的身後,撲地彈出一片片布料。數根繩子和大量布片鼓脹而出,我趕緊避開。小舟慢慢恢復平穩,接著猛力減速,幾乎把我拋了出去。我緊緊抓住纖維塑料小舟的兩側,隨它瘋狂地搖擺。頭頂上那團不成形的東西似乎在慢慢變成比降落傘更復雜的東西。此時此刻,就算體內仍舊受著腎上腺素的猛攻,臼齒還在嘎嘎作響,心內驚慌失措,但我還是認出了這塊布料:是我和貝提克在西塔列森附近的印第安集市買的那塊記憶布。這塊壓電布料由太陽能提供動力,幾乎是透明的,超輕,超牢,可以記憶十幾種預置的形狀。當時我們本打算多買一些,用它替代建築師的主畫室屋頂的帆布,因為原先那些覆蓋物經常變爛下陷,必須常修常換。但賴特先生堅持要留著那些舊帆布。他非常喜歡那種黃油般醇厚的光線。貝提克曾拿了十幾米的記憶布,帶到他的工作室,當時我沒怎麽多想。

直到現在。

墜落戛然而止,現在,小舟正懸掛在一個三角形的帆傘下。從船體上部邊沿的幾個戰略位置上立起十幾條尼龍-10吊索,由它們拉著帆傘。雖然我和小舟還在往下降,但現在速度已經降下,變得飄忽忽地下降,而不是腦袋往下的俯沖。我擡頭看了一下——記憶布是透明的,透過它可以看見上面的景象——但遠距傳輸環早被我甩在了身後,已經被雲層擋住看不見了。狂風和氣流正裹挾著我遠離遠距傳輸器。

我覺得自己應該好好謝謝我的兩個朋友——女孩和機器人,他們竟然預知了這件事,在小舟中為我準備好了一切。但是,我頭腦中第一個想法卻是一句勢不可當的罵人話:真他媽該死!太過分了。讓我掉進這樣一個只有雲和大氣、沒有地面的星球,真他媽太過分了。如果伊妮婭早知道我會被傳送到這裏,她為什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