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一直以來我有一種體驗:有些離別令人神傷,比如離開一家老小出去打仗,或是家中有人去世,或是和最愛的人分別且沒有把握會團聚,這些事雖然讓人痛苦,但過去之後,說也奇怪,總會有一種非常平靜的感覺,差不多仿佛如釋重負,似乎最糟糕的事情已經過去,不會再有更加讓人害怕的事了。我和伊妮婭在舊地上分別的那個黎明前的雨天,也是如此。

我這只獨木舟非常小,密西西比河非常寬。一開始,我在黑暗中劃槳,帶著強烈的警惕,幾乎可以說是恐懼不已,腎上腺素在我的血管中奔湧,我睜大雙眼,極力辨認洶湧水流中的暗樁、沙洲、隨波逐流的廢棄物。那一段河道非常寬,我猜最闊的地方得有一英裏(老建築師用的都是古老的長度單位,比如英寸、英尺、碼,塔列森的大多數人也養成了效法的習慣)。河兩岸似乎被淹沒了,從那裏的一棵棵枯木看,原先的河岸應該位於很低的位置,但現在,河水漲高了幾百米,已經升到了兩側高高的岸壁邊。

我和伊妮婭分別後,過了大約一小時,天慢慢亮了,首先映現出的是天邊幾朵灰雲,接著我左側黑乎乎的岸壁也被照亮,初升的太陽在河面上投射下淺淡冰冷的光。在這朦朧中,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害怕,殘樁和沙洲亂糟糟地分布在河流中,河中央有些龐大的樹木浸在水裏,快速從我身邊擦過,樹根像是九頭蛇怪的腦袋,而樹幹就像巨大的攻城槌,無論什麽東西擋道,一概砸扁。我選擇了一條自認為比較慈悲的水流,用力劃槳,避免碰到那些漂浮的雜物,並試著靜下心欣賞一下日出。

那天從日出到中午,我一直劃著槳往南前進,在河兩岸上沒見到一處人類定居地,只有一次,當我在鹹水中上下起伏、在枯樹間掙紮的時候,一幢曾經雪白的建築從眼前劃過,倏忽即逝,那原先是河的西岸,現在岸壁全部泡在了水裏,成了一片沼澤。我在岸邊的小島上停靠了兩次,第一次是想歇口氣,第二次是為了收拾收拾小背包,那是我唯一的行李。第二次靠岸時已經日上三竿,太陽暖暖地曬在河面和我身上,我坐在沙灘邊,吃著一塊冰冷的芥末肉三明治,是伊妮婭昨晚為我準備的。我帶了兩瓶水,一瓶掛在腰帶上,一瓶在包裏,我不敢多喝。因為我不敢保證密西西比河的水能喝,也無法確知什麽時候能找到安全的補給。

看到城市和拱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不久前,在我右方出現了另一條河道,匯入密西西比河,讓水道變得愈加開闊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確信那條河是密蘇裏河,我問了問通信志,飛船的數據庫肯定了我的直覺。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拱門。

這個遠距傳送門看上去有點怪,和我們來到舊地旅途中穿越的那些不一樣,它更大,更古舊,更暗沉,更加銹跡斑斑。或許,它以前屹立在河的西岸,沒有淹在水中,而現在,金屬拱門從水裏拔地而起,最高點離水面約有幾百米。另外還有一些建築也淹沒在了緩緩流淌的河水中,僅露出一些殘骸,根據新近習得的建築嗅覺,那是一些低矮的“摩天樓”,時間可以追溯到大流亡前。

“聖路易斯,”我詢問了飛船的人工智能,通信志手環這麽回答道,“‘大災難’前遭到毀滅,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誤前,就被遺棄了。”

“毀滅了?”我一面問,一面將小舟的前進方向對準巨大的拱門。現在我終於發現,拱門後頭的西岸彎成了一個極為圓整的半圓,形成一個淺淺的湖泊。圓弧狀的河岸上,林立著古老的樹木。我想,這是一個沖擊坑,但我無法確知到底是隕石坑還是彈坑,是高能熔融出的凹坑,還是其他暴力事件造成的後果。“怎麽毀滅的?”我問通信志。

“無據可查,”手環答道,“然而,有一些相關的數據條目,與這座拱門有一些聯系。”

“那是遠距傳送拱門,對不對?”我一面問,一面和主水道西側的強勁水流搏鬥,讓小舟的方向對準面向東方的拱門。

“最初並不是,”手腕上傳來輕柔的聲音,“在我的記錄中,有一座建築的位置和大小和這個拱門非常匹配,它被稱為‘聖路易斯大拱門’,那是建築史上的一朵奇葩,建於公元二十世紀中期,位於美利堅合眾國的聖路易斯市。那座建築象征著西部拓進,是為了紀念那些歐洲移民的後代——一群掌握霸權的原民族主義開拓者——而修建的,他們向西部遷移,取代了生活在那裏的原始人——也就是未受保護的北美土著。”

“印第安人。”我說道,小舟上下顛簸,我氣喘籲籲地劃著槳,穿越最後的洶湧水流,終於對準了龐大的拱門。富麗堂皇的陽光已經普照大地一兩個小時,但現在,冷冷的風和灰色的雲又回來了。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滴答答落在小舟的纖維塑料上,連兩側的浪尖也泛起了漣漪。現在,水流正載著小舟往拱門中奔去,我暫時放下木槳,確保自己沒有意外碰到那個神秘的紅色按鈕。“這麽說,這個遠距傳送拱門,是為了紀念那些殺死印第安人的家夥?”我說道,支起手肘,朝前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