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尤利烏斯教皇第九次駕崩,杜雷神父第五次被謀殺,在這一系列事情發生的同一時間,十六萬光年之外,我和伊妮婭正流亡在被劫持的地球——舊地上。這是真正的地球,但環繞軌道的中心處,卻不是太陽,而是一顆陌生的G型恒星。那是在小麥哲倫星雲,並非舊地家園所在的銀河。

對我們來說,那一周過得很奇怪。當然,我們並不知道教皇駕崩的消息,因為除了休眠的遠距傳送門外,這個喬遷新址的地球,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和聖神空域聯系。事實上,到如今這個份上,我已經知道,伊妮婭當時通過我們無法想象的手段獲悉了教皇的死訊,但她對這些發生在聖神領空中的事只字未提,也沒有人向她問及。在地球上四年的流亡生涯是那麽簡單、平靜、深邃,我到現在也無法領悟透徹,要回憶也幾乎帶著莫大的痛楚。無論如何,那特殊的一周的確很深邃,但卻一點也不簡單,更不平靜:周一,伊妮婭師從四年的老建築師死了,周二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們在沙漠裏為他舉行了葬禮,儀式充滿了悲傷,最後草草結束,周三那天是伊妮婭的十六歲生日,但建築師的死使得整個塔列森團隊都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中,只剩下我和貝提克為她舉行生日慶祝會。

機器人烤了塊巧克力蛋糕,那是伊妮婭最喜歡吃的,而我,幾天來一直在用心雕琢一根手杖,那本是根粗壯的樹枝,是我們和老建築師去臨近的山上郊遊時找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在伊妮婭的漂亮學徒小屋中吃著蛋糕,喝著香檳,但她始終默不作聲,看起來心不在焉的,當時我覺得一切歸咎於老頭的死以及團隊中彌漫的恐慌。現在我終於了解,她的魂不守舍,更多是由於意識到了教皇的駕崩,意識到了未來路途上即將聚集的暴虐事件,意識到有史以來最平靜的四年即將結束。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那天,天很早就黑了,冷颼颼的。這棟舒適的小屋,是由巖石和帆布制成的,是她四年前作為學徒的入門之作。屋子外頭,刮著猛烈的沙塵暴,山艾樹和絲蘭樹被風壓彎了腰,還發出刺耳的響聲。提燈嘶嘶作響,我們坐在一旁,將香檳酒杯換成泡著熱茶的茶杯,在沙子和帆布的咻咻聲中,小聲談著話。

“總感覺事情怪怪的,”我說,“我們知道他老了,還生病了,但大家都沒覺得他會死。”當然,我說的是老建築師,不是離我們十萬八千裏遠的教皇,他對我們來說無足輕重。伊妮婭的這位賢師,跟這顆流放地球上的其他人一樣,身上沒有十字形。他的死是終結,是現在的教皇無法達到的終結。

“他好像知道。”伊妮婭輕聲說,“最近幾個月,他將學生們召集起來,傳授最後一點知識。”

“他給你傳授了些什麽?”我問,“我是說,如果不是什麽秘密,也不是太私人的東西。”

伊妮婭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微微一笑:“他告訴我,一旦建造工程開始,建築成型時,如果你把額外的費用開支一點點報出去,即便是雙倍的價碼,老板也會同意支付。他說,這是因為起步之後就回不了頭了,也就是說,我手裏就像是拿著六磅重的釣魚線,我的顧客就像是條鱒魚,已經咬住了我的鉤。”

我和貝提克大笑起來。笑聲中並沒失敬之意——老建築師是個極為罕見的奇人,一個真正的天才,個性很強——但就算是滿懷悲痛之情懷念著他,我們也知道,他的個性中還有一些自私和偏執。我稱他為老建築師,並不是在拍他馬屁,他是一個賽伯人,人格模板來自一名大流亡前的人類,生活於公元十九至二十世紀,名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塔列森團隊的每個人都畢恭畢敬地稱他為“賴特先生”,就連那些跟他一樣歲數的老學徒也這麽叫,但我總是把他當成老建築師,因為在來到舊地前的旅途中,伊妮婭就是這麽描述她的未來賢師的。

貝提克仿佛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他說道:“有點怪,有沒有覺得?”

“什麽有點怪?”伊妮婭問。

機器人微微一笑,摸摸左胳膊光滑的斷根,這幾年來,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登陸飛船載我們穿過了神林的遠距傳輸器,船上的自動診療室也救活了機器人,但他身體的化學因子跟普通人類不一樣,飛船無法為他培育出新的胳膊。“我是說,”他解釋道,“如今教會已經統治了人類的全部事務,所以關於人是不是有靈魂,在死後這個靈魂會不會離開軀體的問題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可是,以賴特先生的死來看,我們卻發現,他的賽伯人格雖然脫離了他的身體,卻仍舊存在,或者,在他死後,至少存在了些許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