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頁)

 

“我是一個理性無政府主義者。”

 

“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兒。無政府個人主義者、無政府基督徒、哲學無政府主義者、工團主義者、自由主義者——這些我都知道。可是理性無政府主義者是怎麽回事?是邊緣主義者嗎?”

 

“不一樣,但我可以跟邊緣主義者處得很好。我們理性無政府主義者認為:具有獨立責任能力的個人是社會的根本,離開個人的具體行為,諸如‘國家’、‘社會’、‘政府’之類有如空中樓閣,毫無意義;個人的過失不可能由他人分擔,也不可能推卸和轉移——因為過失、罪行、義務是純粹個人的行為,無人可以替代。同時,我們是理性的。理性無政府主義者清楚自己的論斷不可能為所有人所接受,明白自己的努力不一定帶來完美的結果,因此總是努力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中求得盡可能完美的生存——明白自身的弱點,卻從不氣餒。”

 

“贊成,贊成!”我說道,“‘不求完美’,正是我一生追求的境界。”

 

“你已經達到了。”懷娥說,“教授,你的話聽起來倒不錯,不過有些經不起推敲。如果個人手中的權力太多,比如……嗯,就說氫彈吧——難道你不怕被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所控制嗎?”

 

“我的前提是,個人必須是負責任的。我向來堅持這一點。氫彈或是殺傷力更大的武器,一旦出現,必然會被某些人所控制。從道德的角度而言,根本沒有‘國家’這個概念。只有人,個體的人。每個個體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要加點兒酒嗎?”我問道。

 

沒有什麽比政治辯論更有助於酒的消耗了。我又叫了一瓶。

 

我沒有發表意見。對我而言,就算是“政府鐵蹄下的日子”,也沒什麽不滿足的。我可以跟政府玩花樣,然後安心地過自己的日子。從沒想過要消滅政府——不可能的事。走自己的路,管自己的事,何必尋煩惱。

 

的確,那時的我們並不富裕,按地球的標準簡直是貧窮。那些不得不進口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都湊和著不用了。我想當時整個月球都找不出一扇動力門來。一直到我出生之前,連增壓服都是從地球進口的——後來才有個聰明的中國人琢磨出了仿制增壓服的方法,生產的速度和產品質量居然超過了地球。

 

(中國人,哪怕你把他們扔到月海的某個角落,他們單憑彼此互相買賣巖石也能發家致富。而印度人則會零售從中國人那裏批發的貨物,以低成本牟取高利潤。而我們卻只能勉強過活。)

 

我見過地球人的奢華生活,但為了這些享受,他們受的罪也不少。不值。所以也沒什麽可羨慕的。我倒不是指強大的地心引力,那對他們已經不算什麽了。我說的是那些煩人的小事,比如遍地的雞糞。如果把地球上小小一個城市的雞糞運到月球,下一個世紀月球的肥料問題就解決了。應該這麽做。不準那麽做。好好排隊。稅單在哪兒?請填表。請出示證件。請交六份復印件。此門只許外出不準入內。禁止左轉。禁止右轉。繳納罰款請排隊。請拿回蓋章後重來。倒閉?——可以,不過得事先申請。

 

懷娥倔強地揪住教授不放,顯然她什麽事都胸有成竹,早就有了明確答案。不過教授似乎更關心問題,而不是答案,這讓她十分困惑。

 

最後,她只好說:“教授,我理解不了你。我倒不是非得要你把它稱為‘政府’——你能否告訴我們,在你看來,什麽樣的規則是保證人人平等所必需的。”

 

“親愛的女士,我很樂意接受你的規則。”

 

“可是你似乎不贊成有任何規則!”

 

“不錯。不過不論什麽規則,只要你覺得是保證你的自由所必須的,我都願意接受。無論我周圍有什麽樣的規則,我仍舊不受約束。如果我覺得可以忍受,我就忍受;如果無法忍受,違反就是了。我是自由的,因為我知道,從道德角度來說,無論我做什麽事情,責任都將由我自己承擔。”

 

“即使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規則有必要,你也不願遵守嗎?”

 

“先告訴我是什麽規則,親愛的女士,我才會告訴你我是否願意遵守。”

 

“你又回避了。每次我提到某個普遍原理,你就回避。”

 

教授雙手交叉放在胸口說道:“請原諒。相信我,可愛的懷娥明,我非常想讓你開心。你不是說要團結一切有志於你們事業的人嗎?如果我說我希望政府從月球滾蛋……並願意為此奮鬥至死,我可以算一個嗎?”

 

懷娥愉快地笑了。“當然算了!”她朝他胸口捶了一拳——這次是輕輕地——伸出雙臂抱住他,親了一下他的面頰。“同志!咱們就這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