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偷兒來到下界

我的死亡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地點是“時光消逝廣場”。這裏是公共廣場,樹立著代表死亡、枯骨和痛苦的深色黃銅雕像。命時乞丐都來這裏咽下最後一口氣。這種行為同時也是一場演出,意在為表演者再贏取寶貴的幾秒鐘。

“命時、命時、命時一去不復返。”我晃動造物機打印的骨頭樂器,朝一對路過的夫婦大喊大叫。在我背後,兩個乞丐正在雕像的陰影下絕望地做愛。一群臉上塗著油彩、身上一絲不掛的將亡人瘋狂舞蹈,蒼白的身體扭曲、顫抖。

我們的大部分觀眾都是異星客,我朝他們嚷嚷,嗓子都喊啞了。一個木衛三來的遊客滿臉迷惑,似乎完全誤解了舞蹈的含義,不停地朝我們拋灑小段命時,跟喂鴿子似的。

別太誇張。米耶裏在我腦子裏說。她混在人群中觀察,假裝欣賞廣場上的死之舞。

我告訴她:總得讓人信服嘛。

你已經夠可信了。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

好,行動。

“時間是最偉大的毀滅者!”我吼道,“哪怕我是雷神索爾,衰老依然會將我按倒在地。”我朝觀眾鞠躬,“女士們、先生們,請看——死亡!”

米耶裏遙控關閉了我。我兩腿一軟,肺停止了工作,同時體會到仿佛溺水般的可怕感覺。荒唐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整個世界依然顯得無比清明。身體其他部分關閉後,大腦依然在這具索伯諾斯特身體裏運轉,不過進入了隱藏模式。過去兩天,我一直在跟黃泉路上的其他同伴排練。現在,隨著眼前一陣搖晃,我栽倒在地,按照死之舞的造型要求倒下。我和同伴的身體在廣場地上形成拉丁文單詞:勿忘死亡。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參差不齊的歡呼聲,聲音中混雜了慚愧與著迷。片刻的寂靜之後,廣場上響起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音越來越近:復活師來了。

人群分開,讓他們通過。這些年來,整套表演已經演化成了儀式,連復活師都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他們三人一排通過廣場,總共大約三十人,紅色外袍,儀杖掛在腰帶上,隔弗羅收得很緊,掩蓋自己的面容與步態。一隊復活默工緊隨其後,模樣跟人類差不多,但體型龐大,約莫三四米高,面部是一塊亮閃閃、空蕩蕩的黑色外殼,身體上長出一大堆胳膊。我能從身下大地的震顫感覺出它們接近的腳步。

一個戴紅色兜帽的人影出現在我上方,將儀杖伸到我那破解過的命表上。我突然感到一陣非理性的恐懼:這些冷酷的收割者,肯定見識過企圖欺騙死神的各種把戲。然而黃銅命表發出了呼呼聲,緊接著鐘聲響起,只響了一記。復活師彎下腰,指尖輕拂為我合上眼瞼,動作精確而迅速。一個默工把我抱起來,緩慢敲擊地面的腳步再度響起,我被帶往下界。

我什麽都看不見。我告訴米耶裏,還有別的感官能打開嗎?

我可不想讓他們發現。再說你該演好自己的角色。

被抱著穿過隧道進入下界,聽著腳步聲在城市之下的城市回蕩,聞著默工那奇特的海草味——這種感覺十分古怪。行走的節奏讓我少見地憂郁起來。活了這麽多個世紀,我還從沒死過呢。也許忘川人是對的,這才是應對永生的正確方法:時不時死一次,學會珍惜生命。

還覺得好玩嗎?培蝴寧問。

那是當然。

這種態度真讓人擔心。該起床了。

我第二次從陰間回到人世。我飄浮在狹小的空間中,裹在黏糊糊的凝膠裏,眼睛仿佛被一層灰塵覆蓋。只花了幾秒鐘,我就吐出小巧的量子石工具,打開了棺材蓋。它沒用隔弗羅鎖閉,只有機械鎖。復活師真是傳統得不可思議。門向旁邊滑開,我爬了出來。

然後差點掉下去:棺材在高高的墻上。這是一間巨大的圓柱形房間,四面的金屬墻上布滿一排排小艙口,讓我聯想到儲物櫃。許多根纜線從上到下貫穿整個房間。下方有個默工掛在纜線上——一大堆機械和胳膊,活像章魚,正把新死的身體放進儲物櫃。我關上艙門,只留一條小縫往外觀察,等它離開才好行動。它像蜘蛛一樣沿線纜往上爬,從我身旁垂直上升。我再次冒險探出頭去,凝膠從我皮膚上滴落。我尋找著把手。

好了。培蝴寧說,我已經收到圖像了。底下有幾口維修井,你可以從那兒把米耶裏弄進去。

我重新設置了皮膚底下的Q粒子層,幫自己抓牢墻壁,然後爬下一排排盛放熟睡的死者的棺材。

嘶嘶聲、隆隆聲、砰砰聲,遠的近的,匯成持續不斷的背景音。城市的內臟都在這兒:活塞、引擎、生化修復細菌流通的管道,以及讓城市邁開腿腳的巨大人造肌肉。

房間盡頭有好些透明的管道,順著幾道豎井向下蛇行。豎井的大小剛能容我擠進去,裏面還有間距均勻的橫擋,顯然是為體積較小的默工準備的。培蝴寧根據我的WIMP信號建立圖像,又將圖像拷貝反饋給我:我的四周布滿房間、隧道和機械,好一幅雜亂的解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