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儒勒·凡爾納大道的午夜 10(第2/5頁)

第一只馬蜂來到了油漆剝落的窗欞上,營造出薄如蟬翼的一間灰色居所,而他並未留意。蜂窩很快長到拳頭大小,馬蜂成群結隊地沖出巢穴到樓下的巷子裏覓食,如微型直升機一樣嗡嗡作響,在腐爛的垃圾上盤旋。

那天下午瑪爾琳被馬蜂蟄了一下,當時他們已經各喝了十幾瓶啤酒。“弄死這些操蛋貨,”在悶熱的房間裏,她的眼裏燃著怒火,“燒死它們。”凱斯醉醺醺地從酸臭的壁櫥裏翻出若羅的火龍。瑪爾琳的前男友若羅是個身材魁梧的摩托車手,來自弗裏斯克,黑色平頭上染出一道金色的閃電。凱斯懷疑瑪爾琳還偶爾跟他幽會。火龍是弗裏斯克的噴火器,模樣像一支粗大的彎頭手電。凱斯檢查了一下電池,搖了搖確認燃料尚足,隨後走到窗戶邊。蜂巢已開始嗡嗡作響。

斯普羅爾的空氣一片死寂。一只馬蜂從蜂窩裏沖出來,圍著凱斯的腦袋打轉。凱斯按下點火開關,數了三下,拉動扳機。100普西壓力的燃料從熾熱的線圈裏噴出,蜂巢在五尺長的灰白火舌中淪為焦炭,掉落下去。巷子對面有人在歡呼。

“操!”瑪爾琳搖搖晃晃地站在他身後,“蠢貨!你把馬蜂窩燒掉了,卻沒燒死馬蜂。它們會飛回來蟄死我們!”她的語聲像鋸齒一樣拉過他的神經,他想象她被火焰包裹的樣子,想象她漂成淺色的頭發在綠色的火焰中卷曲起來。

他走到巷子裏,手握火龍,靠近燒焦的蜂巢。蜂巢已經摔裂了,被灼傷的馬蜂在瀝青路面上扭曲翻滾。

他看到了那灰殼子包裹下的景象。

驚懼。那層層盤繞的生產工廠,那一排一排正在孵化的細胞,那尚未出世就已不停蠕動的齒顎,那歷經蜂卵、幼蟲、近似成蟲一直到成熟馬蜂的步步過程。這一切在他腦中構成了一幅延時影像,這自然的生物過程是如此完美而驚悚,猶如一支機關槍。他拉動扳機,卻忘記了按下點火鍵,燃料呼嘯著蓋住他腳下那團不斷扭動的生命。

他終於按下點火開關,火龍“砰”的一聲炸開來,燒掉他一條眉毛。五樓上敞開的窗戶裏傳來瑪爾琳的笑聲。

他在漸漸暗淡的光芒中醒來,屋裏卻一片漆黑。那些光只是他視網膜上的遺留。外面的天空中隱約有人造的晨光,洲際酒店門口的水流是唯一的聲音。

在夢裏,就在他將燃料潑滿蜂巢之前,他看見了蜂巢側面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那精致的泰埃標志,仿佛是馬蜂雕上去的。

莫利說他的蒼白膚色是斯普羅爾人的特征,太過惹眼,堅持要給他抹上一層古銅色粉底。

“老天。”他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面說,“你不覺得這看起來很假?”她跪在他的腳邊,把最後一點粉底抹在他的左踝上。

“沒錯,但至少顯得你認真在偽裝。好了。不夠抹你的腳了。”她站起身,把空管子扔進一個大編織籃裏。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不像機器制造的,也不像合成材料。凱斯知道這些東西都很昂貴,但他一向痛恨這種調調。大床上的記憶海綿染成了沙子顏色,房間裏還有很多淺色木頭和手工織物。

“你呢,”他問,“你也要把自己染成棕色?你也不太像日光浴出來的。”

她穿著寬松的黑絲綢衣服和黑色便鞋。“我走異域風情路線,還帶了頂大草帽配合主題。你呢,你就該像個想攀高枝的窮鬼,所以假古銅膚色正好合適。”

凱斯悶悶地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腳,照了照鏡子。“老天。現在可以穿衣服了嗎?”他走到床邊,套上牛仔褲,“你睡得好嗎?有沒有感覺到亮光?”

“你做夢了。”她說。

他們吃早餐的地方是酒店的樓頂,這裏修成草坪的模樣,四處插著條紋陽傘,樹木密得不正常。他告訴她,自己試圖招惹那個在伯爾尼的人工智能。竊聽似乎變得只是理論上可行,如果阿米塔奇真的對他們進行竊聽,那一定是通過冬寂。

“感覺很真實嗎?”她含著滿嘴的奶酪面包問,“像虛擬體驗機一樣?”

他說沒錯。“就像這裏一樣真實。”他環顧一下,又說,“可能更真實。”

那些矮小的樹木盤根錯節,老得讓人難以置信,這是遺傳工程和化學處理的結果。凱斯連松樹和櫟樹都分不清,但常年混街頭的常識告訴他,這些樹太好看太像真的了,簡直分毫不差。美麗的綠草地在樹木之間延伸開去,刻意做出不平整的模樣。明麗的陽傘為賓客遮擋了拉多-艾奇遜牌太陽的穩定輻射。旁邊桌子上傳來法語的話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金色肌膚的小孩就是昨天在河面上滑翔的人。他們的膚色細看之下並不均勻,那是選擇性黑色素強化的標準效果,以多層顏色的直線重疊來凸顯肌肉組織。他看到那女孩堅實的小小胸脯,看到那男孩的一只手腕放在白色的琺瑯桌面上。在凱斯眼裏,他們就是一群用來比賽的機器;他們的發型師、白色棉布服裝的設計師和打造那些真皮涼鞋及簡潔珠寶的藝術家都值得褒獎。他們後面的那桌是三個日本家庭婦女,穿著廣島式的麻布衣服,在那裏等待大公司裏工作的丈夫。她們的圓臉上布滿人造的淤青,他知道這是一種極端保守的風格,在千葉城非常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