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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來到大山之間,走到山坳口和緩的對面,太陽早已過了子午線。冷風往山坡下吹拂著,吹送在高原之間。風的味道聞起來很甜美,他知道山上一定有鮮花怒放——也許是番紅花,或者類似的花朵,在白雪覆蓋的峰頂上高高盛開。

他納悶自己為什麽不想攀越山峰,為什麽非得走台地不可。山峰難度更高,因此也是更大的挑戰。那,為什麽他會為了台地而棄山峰於不顧?

他想他知道原因。其實,山峰的美是膚淺的,缺乏台地之美所呈現的更深層意義,所以即使爬了一千次山峰,他也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對他來說,除了台地(擁有藍色美好湖泊的),其他什麽都不是。

他的視線離開了山峰,專注在通往頸部山脊的漫長斜坡上。現在的坡度還很和緩,但仍舊變化莫測。他緩慢地移動身子。稍一失足,他就會滾下山去,而且沒有東西可以抓著好讓他刹住車。此時他注意到自己喘不過氣來,本來還搞不懂是怎麽回事,直到他記起現在的海拔高度。不過,他還沒動用氧氣錠,因為之後他會更需要它們。

當他抵達山脊時,下午已經過了一半,但他毫不氣餒。他早已放棄在今天朝下頦峭壁進攻的念頭。一開始,他還自以為是地想象能在一天之內就征服處女峰。

然而事實上,至少要花兩天才有可能。

山脊的寬度超過一英裏,它的弧度微小得幾乎難以察覺。馬汀輕松度過了。就在前進的時候,他感覺到下頦峭壁在他上方隱隱約約變得越來越高聳,但他沒有真的去看。他不敢看,直到它越來越逼近,近得遮蔽了大半個天空,等他非得去看不可了,便從花崗巖的喉結處擡起眼睛,專注地凝視著那駭人的高大巖壁——那片巖壁,就是他要面對的未來。

他的未來一片黯淡。上面沒有手可以使力的地方,也沒有踏腳之處;既沒有突出的巖石,也沒有裂縫或任何巖架。從一方面來說,他松了一口氣,因為如果眼前沒有方法可以攀登下頦峭壁,那他就不能繼續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失望得不得了。抵達臉部台地不僅僅是野心而已,那更像是一種著了魔的狀態,而這項任務所涉及的肉體努力、危險及障礙,都是這種著魔狀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可以回到來時路,從手臂往下走回船艙,回到孤單的殖民地上;他也可以從頑固寡言的原住民那裏租一艘飛行器,簡單得就像租宇宙飛船一樣,然後在起飛不到一小時後,即可抵達臉部台地。

但他心知肚明,這形同欺騙。不是欺騙處女峰,而是欺騙他自己。

有另外一種解決方法,可是他現在不想采用,就算在之前也不想,理由是相同的。處女峰頭部的頂端有多大,沒有人知道,而即使看起來像是頭發的那些樹木讓攀登變得比較容易些,要攀爬的距離仍然超過下頦峭壁高度的三倍之多,而且坡度很可能一樣險峻。

所以,要麽就爬上下頦峭壁,要麽就此打住。而現在看來是什麽都不用談了。但他安慰自己,他只檢視了峭壁的一小部分,比較偏遠的地方的狀況可能沒那麽嚴峻,可能——

他搖了搖頭。憑空期盼不會讓他前進,等他找到了攀登峭壁的方法之後——而非之前——再來期盼吧。他開始沿著峭壁的底部走,然後停了下來。當他站在那裏,瞪著那巨大的巖壁時,角宿一已不知不覺地默默降落到熔巖似的海下了。第一顆星升上東方的天際,處女峰胸部的色調已從金色轉成紫色。馬汀勉強決定把調查行動延至明天,這個決定在稍後被證明是相當明智的。在他把睡袋鋪好前,黑暗已經降臨,隨之而來的是這顆行星在整個銀河系惡名遠播的刺骨寒冷。

馬汀開啟睡袋裏的自動調溫器,脫掉衣服,爬進了溫暖的睡袋內層。他津津有味地啃著餅幹當晚餐,接著拿出水壺喝了兩口水,才突然記起自己錯過了午餐——可是他完全感覺不到有何差別。

他只是有種平行時空的感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但這之間的連結是如此脆弱,他無法把另一個時刻固定下來看個清楚。他知道,晚一點他就會想起來,但人類心靈的本質是這樣的:表面上,他想起的將會是另一個關聯的結果,而他仍舊完全不記得原本的連結為何。

他躺在那裏,凝視著星星。處女峰的下頦峭壁在他身旁聳立,形成了一大片黑暗,遮住了半個天空。他本該覺得孤獨,甚至恐懼,但他並沒有如此感受,反倒感覺安全,無憂無慮。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滿足。

幾乎就在他頭頂正上方處,有一片不尋常的星座,比什麽都更能讓他直接聯想到一個人跨騎在馬背上。那個人肩負著一條極其瘦長的物體,而那物體可以是任何事物,取決於你如何看星星的組成——很可能是一把來復槍,或者一個令牌,甚至可能是一根釣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