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麗與崇高的吟遊詩人(第2/6頁)

最後,她終於走到了那片珍貴的區域,仰望那張年輕的臉龐(所有的復制人模型都以詩人二十幾歲時的模樣為制作範本),開口說:“早安,阿爾弗雷德男爵。”

那雙敏感的人造嘴唇生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微笑。錄音帶無聲地轉動,唇瓣分開了,溫柔的字句脫口而出:

早晨的微風舞動,

而愛的星球位於高處,

開始在她所愛的光芒裏暈眩

在一襲水仙色的天空花床之上——

艾米麗伸出了一只手,撫著胸口,詩句在她心中那片寂寞的森林跳躍。她太陶醉了,無法想到任何一句平時說的寒暄話來應急。她沉默地站在那裏,凝視著豎立於底座上的詩人,心中湧起一陣類似敬畏的感受。過沒多久,她繼續往前走,出神地對惠特曼、王爾德、華茲華斯、葉慈等詩人喃喃地道早安——

當她看到博物館館長布蘭登先生在她的位置上等著她時,她十分驚訝。布蘭登先生很少來詩人大廳,他本人幾乎只關心科技方面的展覽,把詩人展覽的相關事務全都丟給助理。艾米麗注意到他帶著一本厚重的大書,而那是艾米麗驚訝的另一個原因:布蘭登先生不太看書。

“早安,梅瑞迪絲小姐,”他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艾米麗馬上想到了雪萊。前陣子,雪萊的復制人錄音帶有點瑕疵,她跟館長提了幾次,並建議他寫信給“機器人企業”要求更新。也許他終於寫了那封信,也許他收到了回音。“什麽好消息?”她急切地問。

“梅瑞迪絲小姐,你知道的,整體來說,詩人大廳已經讓我們所有人有點失望。首先呢,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展覽,不過身為區區館長,對於這件事情,我也不太方便發表什麽意見。因為董事會想要一整間熱愛詩歌的復制人,所以我們就有了一整間熱愛詩歌的復制人。現在呢,我很高興地宣布,董事會的成員終於清醒過來了。即使是他們,也都已經了解到,對大眾而言,詩人已死,而詩人大廳——”

“可是我相信,大眾的興趣很快就會被喚起。”艾米麗打了岔,試圖撐住顫巍巍的詩人天空。

“詩人大廳,”館長殘酷地重復剛剛的話尾,“對博物館的財政資源來說一直都是不必要的消耗,而且汽車展覽大廳即將擴大展場,這裏亟需清空。我甚至得說,我很高興董事會終於做出了決定:從明天早上開始,詩人大廳將不再對外開放,清出的空間將留給汽車的鍍鉻年代展。這是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段時期,而且——”

“但是詩人,”艾米麗再次打岔,“詩人怎麽辦?”如今,詩歌的天空崩塌了,墜落在她四周,藍色的天空碎片攙雜了神聖的話語與一度姿態驕傲的警句,四散紛落。

“這個嘛,我們當然會把它們妥善裝箱,保存在儲藏室。”布蘭登先生給她一個富有同情心的短暫微笑,也宣示了他的主權,“而且,假如哪天,一般民眾又對詩人起了興趣,我們只需要把箱子打開,然後——”

“可是這樣他們會窒息,他們會死掉的!”

布蘭登先生冷酷地看著她:“梅瑞迪絲小姐,你不覺得自己有點荒唐嗎?復制人怎麽會窒息?怎麽會死掉?”

艾米麗感覺自己的臉燙紅了,但她不打算屈服:“如果詩人無法朗誦出自己的詩句,那些句子就會死掉。如果沒有人聆聽,詩也等於是死的。”

布蘭登先生被惹惱了。他氣色灰敗的雙頰微微脹紅,褐色雙眼也轉成深黑。“梅瑞迪絲小姐,你這些話相當不實際。我對你非常失望,我本來以為你會很高興負責這個先進的展覽,欣然迎接改變,而不是只想待在早已作古的詩人墳墓裏。”

“你的意思是,我是鍍鉻年代展的負責人?”

布蘭登先生把她的恐懼誤解成敬畏,語調即刻變得溫柔。“這是當然,”他說,“你該不會認為,我會讓其他人來坐你的位置吧?”他顫抖了一下,好像這個念頭真的讓他極端反感,不過,以某種意義來說,情況確實如此——其他人會要求更多薪水。“明天你就可以立刻接手新任務。我們已經找了搬運組的工作人員,他們今晚就會把車子送來,修繕組明天早上會到,他們會把大廳整修成最新穎的樣式。幸運的話,後天就可以完成所有開展的前置工作……你熟悉鍍鉻年代嗎,梅瑞迪絲小姐?”

“不,不熟。”艾米麗麻木地說。

“我也覺得你可能不熟,所以我帶了這個給你。”布蘭登先生把他手上那本厚重的大書遞給艾米麗,“《二十世紀藝術當中鍍鉻藝術主題的分析》。梅瑞迪絲小姐,好好讀一讀吧,這是本世紀最重要的一本書。”

最後一片天空也掉下來了,艾米麗無助地站在藍色的殘骸堆裏。如今她才意識到自己手上那本沉甸甸的東西是《二十世紀藝術當中鍍鉻藝術主題的分析》,而布蘭登先生已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