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一)

第十一個瞬間:初生幼虎的驚懼

崇禎四年十一月,杭州,大運河畔,拱宸橋碼頭

“……兩位少爺,咱們的船已經到杭州啦!”

伴隨著船家的一聲吆喝,年少名高的復社士子,來自安徽桐城的方以智呼出一口冷氣,跳下客船,然後跟此行同來的好友俞國振並肩站在拱宸橋碼頭的棧橋上,默默地打量著這個聞名遐邇的陌生城市:

從拱宸橋碼頭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川流不息的車馬行人,街道上的繁華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大明即將覆滅的末世。眼下雖然是冬日,但天氣卻十分晴朗,溫暖的陽光從藍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來,把左邊一排房屋的陰影,投在寬敞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投在乘轎子的、騎驢的和步行的行人身上。街道兩側的鋪面一家挨著一家——由於沒發明汽車,所以古代城市的街道普遍狹窄,按照現代標準,那些最寬的“大街”也不過是條寬一點的“巷子”而已,寬度不過五六米而已。勉強可以跑兩輛汽車的水平。不過地面有石板鋪砌,還算整齊。除了店鋪之外,沿街又有許多攤販將街面占去大半,兩邊的店鋪得招牌還在向街道中央延伸,看上去密密麻麻,尤其擁擠。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在叫賣著貨物,和顧客們討價還價。來自各地的士紳大戶,儒生士子,在門前掛著精巧燈籠、養著各種竹木花卉的茶社裏高談闊論。茶座裏座無虛席,生意興隆;酒樓上人聲鼎沸,笙歌盈耳,隨風飄散著各種捏著嗓子的嬌媚艷笑,與精美酒肴的誘人濃香……

——還未走到那傳說中詩情畫意、浪漫無限的西子湖畔,杭州的繁華街景就已經讓人流連忘返。

盡管“建虜”、“流寇”之類的消息,已經愈來愈多的出現在人們的耳中,很多人都知道如今的天下各省連年遭災,“哀鴻遍野”、“餓殍載道”一類的消息俯拾皆是。就連過去不常聽說的“易子而食”之類的可怕訊息,也時有耳聞……到處是災荒、敗仗、加派、民變的噩耗,國家的局面仿佛一天亂似一天,就連在一向堪稱富庶的江南,米價也一度上漲到了每石三兩銀子――大明開國以來,江南的米價還從來沒有漲到這麽高過。但是,這一切不祥的預兆,似乎都未曾給錦繡江南鶯歌燕舞的花花世界投下多少陰影。那些來自遠方的恐怖噩耗,對於諸位詩書酒棋無一不通的“江南風流才子”來說,仿佛只是嘴邊的談資罷了。

然而,一些令人不安的影子,也逐漸出現在了這裏——街上的流民乞丐明顯增多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在這幾年的冬天,城內陸續收拾起來的“路倒”屍體也比往年多得多。從各地逃荒來的難民是如此之多,大量賣身為奴的落魄難民,擠滿了城外的人市。以至於人口的價格直線下跌。青樓酒肆裏則出現了許多外地口音的縉紳大戶——明末北方的災荒、動蕩和戰亂,遼東前線的空前敗局,席卷西南的奢安之亂,層出不窮、多如牛毛的各種民變和叛亂,使得戰亂地區的縉紳們紛紛背井離鄉,成群結隊地遷移到社會秩序相對安定的江南,在這溫柔鄉和銷金窟中來“避囂”。他們大多攜帶著一大家子的家眷奴仆和許許多多的金銀財寶,在江南各城市買房置地,繼續過著紙醉金迷糜爛生活,從而營造出一種畸形的繁華……

正當兩人站在拱宸橋碼頭左顧右盼,不時交談幾句的時候,方以智帶來的長隨家丁方四,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前來迎接自家主人的中年人。此人笑容可掬地自稱是張岱府上的管事,奉命特來迎接二位貴客。

——在晚明的杭州,張岱這位人物可謂鼎鼎大名。他原籍紹興,但長期寄寓杭州,算是個半個杭州人。他家世代為官,高祖官至雲南按察副使,曾祖官至翰林院侍讀。祖父官至廣西參議。父親當過魯王府的右長史,是紹興有名的縉紳望族。晚明年間的紹興張家,不但是聲望卓著的官宦世家,而且還是文化素養極高的書香門第,祖孫幾代都工詩擅文,鹹有著述,對戲曲、古董、金石、書畫也有很深的造詣。

而且,張岱此人並非那種冷艷高傲的學究文士,而是行事待人頗為灑脫,自雲“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可謂紈絝子弟的豪奢享樂習氣和晚明名士文人縱欲玩世的頹放作風兼而有之。平日裏好交納朋友,在江南交遊廣闊,同時也算是東林復社一脈,跟桐城名士方以智自然也多少有點交情。方以智此次來杭州遊玩,就是因為上次復社士子們在南京聚會之時,得到了張岱的熱情邀請。方以智在帶著新結識的朋友俞國振來杭州之前,還預先派人向張岱通報了船期,所以從三天前開始,這位管事就每天在碼頭上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