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伴 兒

有時候他需要的只是站在那兒,擡起頭望著法官,或者陪著女巫蹲在水泥地上。這麽做能擋住記憶流失的潮水。不是神遊症——真正的記憶閃回,而是突然降臨的失焦感覺,就仿佛腦海裏的記憶磁帶不斷跳針,丟失一小段一小段的體驗……這會兒他就在這麽做,而且見效了,最後,他發現雪莉也在他身旁。

簡特利在閣樓上,伴著他捕獲的形狀——他所謂的宏觀模式節點,滑溜想告訴他那幢屋子、那整個地方和伯爵波比的事情,他卻根本聽不進去。

於是滑溜下樓,蹲在調查員身旁,摸著黑吹冷風,回憶他用那麽多不同工具做的所有步驟,回憶各個零部件都是從哪兒撿來的,然後雪莉伸出一只冰涼的手,撫摸他的面頰。

“沒事吧?”她問,“我以為你又發作那個了……”

“沒事。只是有時候我必須來這兒。”

“他把你接入了伯爵的盒子,對吧?”

“波比,”滑溜說,“他叫波比。我看見他了。”

“在哪兒?”

“那裏面。裏面是一整個世界。有一幢像是城堡之類的大宅,他就在那兒。”

“一個人?”

“他說安琪·米切爾也在……”

“也許他瘋了。她在嗎?”

“我沒有看見她,但看見了一輛轎車,波比說那是她的車。”

“據我最近聽說的,她去牙買加進了專收名流的戒毒所。”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

“他什麽樣子?”

“看上去比較年輕。但不管是誰,身上插滿了導管都不可能好看。他認為非洲小子害怕了,所以才把他撇在這兒。他說要是有人來找他,我們就把他接入數據網。”

“為什麽?”

“不知道。”

“你該問問他。”

他又聳聳肩:“見到小鳥了嗎?”

“沒。”

“他應該已經回來了……”滑溜站起身。

黃昏時分,小鳥騎著簡特利的摩托車回來,雪水打濕了黑色翅膀般的頭發,他呼嘯駛過孤狗原,頭發在腦後飄飛。滑溜皺起眉頭:小鳥用錯了擋位。他沖上壓扁油桶堆成的斜坡,應該踩油門的時候踩了刹車。雪莉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鳥和摩托車在半空中分開;摩托車像是懸浮了一秒鐘,然後翻著跟頭撞進一堆亂七八糟的銹蝕金屬板——那裏曾經是工廠的附屬建築之一;而小鳥在地上一圈接一圈翻滾。

不知為何,滑溜沒有聽見轟然撞擊聲。他和雪莉並肩站在沒有門的裝卸台上——再一個瞬間,之間沒有任何過渡,他已經踩著積雪和生銹的金屬奔向倒下的摩托車了。小鳥躺在地上,嘴唇上有鮮血,嘴巴半張著,埋在他脖子上亂糟糟的皮繩和護符堆裏。

“別碰他,”雪莉叫道,“也許有肋骨折斷了,內臟也有可能受傷……”

聽見雪莉的聲音,小鳥睜開眼睛。他抿了抿嘴唇,吐出鮮血和半顆牙齒。

“別動,”雪莉說,在他身旁跪下,換上醫技學校教她的利落措辭,“你有可能受傷……”

“去他媽的,女士。”小鳥勉強道,在滑溜的幫助下,硬是掙紮著坐了起來。

“好吧,渾蛋,”雪莉說,“內出血去吧。我才不在乎呢。”

“沒借到,”小鳥用手背把鮮血抹在臉上,“卡車。”

“我看見了。”滑溜說。

“馬維他們有伴兒。像是屎上的蒼蠅。兩輛氣墊車和一架直升機等等。好多人。”

“什麽樣的人?”

“看著像士兵,其實不是。士兵沒事做的時候會四處亂逛,聊天扯淡。但他們沒有。”

“條子?”馬維和他的兩個兄弟在十幾個半埋在地下的鐵路槽車裏種植變種大麻,偶爾嘗試合成有機胺化合物,但實驗室總是爆炸。他們和工廠只隔著六公裏,算是最近的常住鄰居了。

“條子?”小鳥又啐出半片牙齒,小心翼翼用血淋淋的手指在嘴裏摸來摸去。“他們又沒做啥犯法的事情。再說條子可買不起那麽好的裝備,新型號的氣墊車,新型號的本田直升機……”他在鮮血和唾液中咧嘴一笑,“我藏在孤狗原上,悄悄觀察他們。我不想跟他們打交道,你估計也不想。我好像弄壞了簡特利的摩托車,是吧?”

“別擔心,”滑溜說,“他的心思全放在別的東西上了。”

“那就好……”他朝工廠走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然後繼續向前走。

“他都快飄上天了。”雪莉說。

“喂,小鳥,”滑溜喊道,“我要你給馬維的那一口袋藥呢?”

小鳥晃晃悠悠地轉身:“弄丟了……”然後拐過波紋鋼板的轉角消失了。

“也許是他瞎編的。”雪莉說,“那些人。甚至整件事。”

“恐怕不是。”滑溜拽著她躲進陰影深處,一架沒有開燈的黑色本田直升機劃破冬日的黃昏天空,晃動身軀降向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