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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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十一個星期我再次過上雙重生活。

其中的一重我幾乎一無所知——外界的生活——另一重我心知肚明。那是我身體裏面的生活,我經常夢見黃卡人。

在外界的生活中,拄著助步器的老婦(艾伯塔·希欽森。薩迪找到她,給她買了一束花)在人行道上站在我身邊,大聲呼喊,直到一位鄰居出來,看到情況之後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把我載到帕克蘭醫院。救治我的醫生名叫馬爾科姆·佩裏,後來約翰·菲茨傑拉德·肯尼迪和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死前都經他救治。在我身上,他的運氣更好,盡管情形差不了多少。

我牙齒脫落,鼻子骨折,顴骨骨折,左膝蓋骨折,左胳膊骨折,手指錯位,腹部損傷。還有大腦創傷,這是佩裏醫生最焦慮的。

我被告知,觸診肚子時我醒了過來,大聲號叫,但是我都不記得了。我被插入導管,立刻就開始尿拳擊解說們稱之為“紅葡萄酒”的東西。我的重要器官開始還穩定,但稍後衰弱。我被驗了血型,進行配對,然後輸了整整四個單位的血……薩迪後來告訴我說,約迪居民九月下旬在一次獻血行動中獻了四百多個單位。薩迪得不斷重復告訴我這一點,因為我不斷忘記。他們準備給我做腹部手術,但是之前要進行神經咨詢和脊椎穿刺——在過去的國度裏,還沒有CT掃描或者核磁共振成像這類東西。

我還被告知,我跟為我做穿刺的兩位護士聊了一會兒。我告訴他們我的妻子酗酒成癮。其中一個說這很不好,問我她的名字叫什麽。我告訴他們她是一條魚,名叫旺達,然後開心地笑了。

然後我又暈了過去。

我的脾臟毀壞。他們做了切除。

我還處於昏迷中,我的脾臟不再發揮作用、但是重要的臟器卻去了不會去的地方時,我被送到整形外科。在那裏,我斷掉的胳膊被上了夾板,斷腿被打上石膏。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很多人簽名前來探望。有時候我認識這些名字,多數時間又不認識。

我被灌下鎮靜劑,保持腦袋穩固,床被立起三十度。服用苯巴比安不是因為我清醒了(盡管有時候我含糊不清地說話,薩迪說)而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可能突然恢復知覺,繼續傷害自己。總的來說,佩裏和其他醫生(埃勒頓也經常來檢測我的情況)治療我這個被打碎的笨蛋就像對待未爆炸的炸彈。

至今我還不完全確定血球密度和血紅蛋白是什麽東西,但是我的指標開始上升,這讓每個人都感到高興。三天後我又接受了一次脊椎穿刺。

這一次顯示有舊血的跡象。對脊椎穿刺來說,舊血比新血要好。這表明我確實遭受了嚴重的腦創傷,但是他們不用在我顱骨上鉆一個孔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為我的身體正在其他陣地上奮力抗爭。

但是過去執拗地保護著自身不被改變。我入院五天之後,脾切除手術切口附近的肌肉開始變紅發熱。第二天切口再次裂開,我開始發高燒。我的情況,在第二次脊椎穿刺之後本來已經從危重變成嚴重,現在重新回到了危重。我的病歷顯示,我“按照佩裏醫生的意見服了鎮靜劑,神經反應達到最低限度”。

9月7日,我短暫地恢復意識。或者別人是這麽告訴我的。一個臉上有疤但很漂亮的女人,以及一個膝蓋上放著牛仔帽的老男人,正坐在我的床邊。

“你記得你的名字嗎?”女人問。

“普通人,”我說,“再問我還是這麽說。”

傑克·喬治·“普通人”·埃平·安伯森先生在帕克蘭醫院住了七個星期,之後被轉移到康復中心——一處小型患者住所——位於達拉斯市北邊。在這七個星期裏,我接受靜脈注射抗生素,之前是脾臟的地方現在被感染盤踞。胳膊上的夾板被替換成一個長長的石膏模,也充滿各種我不知道名稱的東西。在轉移到伊登法洛斯康復中心之前,胳膊上的石膏模減小了。幾乎在同一時間,一位外科醫生開始折騰我的膝蓋,膝蓋似乎恢復了一些活動能力。別人告訴我,整個過程中我鬼哭狼嚎,但我不記得了。

馬爾科姆·佩裏和帕克蘭醫院的其他醫職人員挽救了我的生命,對此我毫不懷疑。他們還無意送給我一個並不受歡迎的禮物,這個禮物一直陪伴著我在伊登法洛斯的時光。這就是輸進我身體對抗第一次感染的抗生素造成的二次感染。我模糊地記得,嘔吐不斷,屁股整天都坐在便盆上。我記得曾經想到我得回到德裏去拜訪基恩先生。我需要高嶺土果膠。但是基恩先生是誰,德裏又在哪裏?

當我肚子裏能夠盛得住食物時,他們讓我出院,但是腹瀉停止之前我在伊登法洛斯差不多已經呆了兩個星期。那時,已經逼近十月末。薩迪(通常,我記得她的名字,有時名字又從我的腦子裏溜走了)給我帶來一盞南瓜燈。這個記憶非常深刻,因為看到燈的時候我驚叫起來。那驚叫是某人忘記非常重要的事情時的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