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以零(第3/7頁)

他將雜志放到一邊,再次起身走到她的書房門口。只見書桌上攤開一冊書,書頁上布滿難以辨識的公式,點綴著用俄語寫的評注。

她瀏覽著一些資料,難以覺察地皺皺眉,啪的一聲合上。卡爾聽見她嘀咕了一聲“沒用”,然後將書放回書架。

“這樣下去你會弄出高血壓的。”卡爾取笑道。

“別以我的保護人自居。”

卡爾吃了一驚,“我沒有。”

雷內轉身瞧著他,怒目相對。“我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工作有效率,什麽時候沒有。”

心一涼。“那麽,我就不打擾你了。”他退了出去。

“謝謝”說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書架上。卡爾離開了,竭力揣測她的瞪視的含義。

5

在一九〇〇年舉行的國際數學大會上,大衛·希爾伯特列出了二十三個懸而未決的重大數學問題。他列出的第二大問題是請證明算術在邏輯上的一致性。這個問題一旦被證明,就將保證高等數學許多內容的一致性。就本質而言,這個證明所能保證的是這一點:不可能證明一等於二。認為這個問題具有重大意義的數學家寥寥無幾。

5A

法布裏希還沒有開口,雷內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

“這簡直是我見過的最要命的東西。還不大會走路的幼兒會把不同斷面的積木嵌進不同形狀的槽子裏,你知道那種玩具嗎?讀你的形式體系,就好像觀看一個人把一塊塊積木滑進木板上的每一個洞裏,每一次都做得天衣無縫。”

“這麽說來,你發現不了錯誤?”

他搖搖頭。“發現不了。我滑進了和你相同的套路,只能用你的方法思考這個問題。”

雷內卻已經不在老套路上了;她另辟蹊徑,想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路子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卻僅僅證明了原先的體系確實存在矛盾。“不過,還是謝謝你費心了。”

“你要另外找人看一看嗎?”

“是的。我想寄給伯克利的卡拉漢看看。去年春天那次會議以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

法布裏希點了點頭,“他上次發表的一篇文章真的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果他發現了問題,請一定告訴我。我很好奇。”

雷內會用比“好奇”更強烈的字眼來形容她自己的心情。

5B

雷內對自己的研究感到絕望了嗎?卡爾知道她從來不覺得數學真的困難,而只把它當成一種智力挑戰。難道她是第一次遇到無法突破的難題?或者說,數學本身就是無解的嗎?嚴格說來,卡爾自己是一個實驗主義者,並不真正懂得雷內是怎麽創造新的數學體系的。雖說聽上去有點傻,但是——她是靈感枯竭了嗎?

雷內是成年人,不會像神童那樣,因為發現自己正在成為平庸的成年人而感到幻滅的痛苦。另一方面,許多數學家在三十歲之前就達到事業的巔峰。雖然她離三十歲還有幾年,但也許她對這個年齡界限逼近自己而感到焦慮。

似乎不大可能,他又漫無邊際地想了其他幾種可能性。她會不會對學術感到愈來愈悲觀?是對自己的研究過於專業化而感到悲哀嗎?再不然,純粹是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厭倦了嗎?

卡爾並不相信這些焦慮是雷內行為古怪的原因。果真是這樣的話,他覺得自己肯定會發現蛛絲馬跡。但他現在得到的印象卻全然不是這麽回事。令雷內感到苦惱的無論是什麽,反正他猜不透。這使他感到煩惱。

6

一九三一年,庫爾特·哥德爾證明了兩大定理。第一個定理實際上表明:數學包含或許是真實的,但在本質上卻無法證明的陳述。甚至簡單如算術的形式系統也可以包含精確、有意義,而且似乎是真實無疑的陳述,但卻無法用形式方法加以證明。

他的第二個定理表明:斷言算術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這就是上面所說的那種陳述之一,采用算術公理的任何方法都不能證明其真實性。也就是說,作為一種形式系統的算術無法保證不會得出一等於二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矛盾也許永遠不會遇到,但卻無法證明絕對不會遇到。

6A

卡爾再次走進雷內的書房。她站在書桌前,擡頭看他。他鼓起勇氣說:“雷內,顯然是——”

她打斷他,“你想知道我煩惱的原因嗎?好吧,我告訴你。”說著便拿出一張白紙,在書桌前坐下,“等一下,這需要一點時間。”卡爾又張開嘴,但雷內揮手示意他保持沉默。接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寫起來。

她畫了一條線,穿過紙的中央,將紙分成兩欄。然後,她在一欄的頂部寫下數字1,另一欄的頂部寫下數字2。接著她在這兩個數字下面迅速地畫了一些潦草的符號,又在這些符號下面把它們擴展成一串串別的符號。她邊寫邊咬牙切齒,寫下那些文字時,感覺好像她正用指甲刮過黑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