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13節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系。坎特在莊園裏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羅輯只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敬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盡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裏,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裏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廳裏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只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煙鬥吞雲吐霧。

  盡管下過一場雨,客廳裏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裏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只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余渡,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簽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幹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清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裏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在潛水員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裏,有一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系,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面壁計劃算不了什麽,去買吧,這是計劃的一部分。這樣,繼對面壁者的笑之後,面壁計劃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幹的事,就被稱做面壁計劃的一部分。簡稱計劃的一部分。兩天後,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面上嵌著許多貝殼。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鉆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鉆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劃的一部分。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請!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嘗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裏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簽,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簽做在桶裏面,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麽東西溶解到了酒裏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閑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只等一個人來,計劃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裏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面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余地都沒有嗎?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面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敏感的不是歷史,而是您的建議,恢復神風特攻隊,為什麽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麽地方做?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只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裏著手恢復不是很自然的嗎?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導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裏,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導彈那樣的智能,對敵方的攔截和屏蔽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且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為什麽非要用人呢?電腦不能控制飛船抵近攻擊嗎?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裏!目前在戰鬥機上,計算機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計算機在內的新一代計算機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所以四個世紀後,計算機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復的神風特攻隊,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面對泰勒,他的濕頭發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麽,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泰勒長嘆一聲說:知道嗎?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