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吮著碾著,絲絲縷縷喂過去。

寶綻紅著眼眶登台謝幕, 身處大舞台的中央,被鮮花和掌聲簇擁著,面前是黑壓壓的觀眾席, 金色的燈光從頭上灑下來,晃了眼, 刺了心。

鄺爺倒了,悄然無聲的, 就倒在離他不足十米的台側,臉色慘白,幾乎摸不著脈搏,最後那一段西皮流水,他是用命在托著, 托著寶綻的光彩, 托著如意洲的榮耀, 托著京劇百年的尊嚴。

台下狂熱地歡呼, 寶綻的內心卻悲涼,所有這些喝彩和激賞, 他曾夢寐以求的東西,都換不回鄺爺那顫巍巍的一聲“寶兒”。

眼角濕了, 他抿緊嘴唇,把臉埋在手中盛放的花朵間,玫瑰、百合, 紅白相錯, 悲喜交加的一瞬,閃光燈亮成一片,像一眨一眨的星。

幕布落下,寶綻扭身摘掉髯口, 和鮮花一起塞給工作人員,妝也顧不上卸,提著蟒袍跑向演員出口。120停在劇院後身,時闊亭正護著擔架上救護車,回頭瞧見他,伸出手,用力把他握住。

演出之後是慶功宴,匡正替如意洲撐著場面,應笑儂跟在他身邊,兩人配合著應酬寒暄,酒過三巡後匆匆趕到醫院。

寶綻在急救室旁邊的樓梯間,頭套摘了,妝用濕巾草草擦過,留著薄薄一層胭脂,見到匡正,像繃緊了的弦陡然卸力,露出久違的脆弱:“哥……”

一聲“哥”,眼淚就要掉下來,他不想讓時闊亭和應笑儂瞧見,轉過身,對著白得發亮的墻壁。

匡正走上去,輕輕的,把他從背後抱住,胸背相貼的一刹,寶綻整個人松下來,喃喃地說:“要是沒有這場戲,鄺爺……不至於走,”他的聲音沉痛,“都怪我,怪我一門心思想著出人頭地……”

“寶兒,”匡正攥住他蟒袖裏冰涼的手,“鄺爺是看著你的光彩走的,在如意洲最輝煌的時候,他沒有遺憾。”

老人家沒有遺憾,可他卻成了寶綻的遺憾,眼淚控制不住,倏忽滑下面頰。

“醫生怎麽說?”應笑儂小聲問時闊亭。

“心梗,”時闊亭低垂著頭,“送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七十多歲的老人,忍著胸腔深處的劇痛,為了台上那個光芒四射的側影,竭盡全力,用手中的檀板和鼓槌送他上青雲路。

“鄺爺到最後都想著我……”寶綻轉身投到匡正懷裏,眉頭皺得讓人心疼,“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我有家了,我有愛人,我有你!”

匡正用力摟緊他,一切的困頓、磨難,他都可以替寶綻扛,唯獨生老病死,他沒辦法扭轉,捋著那副薄肩,他回頭叫:“小儂,酒。”

80度的燒刀子,寶綻上妝前特地去買的,應笑儂帶來了,不大的玻璃瓶,遞過去。

“度數太高,”匡正擰開瓶蓋,“你少來點兒,寬寬心。”

寶綻沒應聲,他和鄺爺說好的,下了戲要喝個痛快。

匡正怕他喝多,沒把酒給他,自己含了一口,俯身銜住他的嘴唇,吮著碾著,絲絲縷縷喂過去。

唇齒糾纏,辛辣的酒氣混著彼此的唾液,說不清是燙還是辣,只覺得整個口腔都燒起來,熱流湧向胸口、胃腸,暖了四肢百骸。

應笑儂看著擁在一起的他們,莫名有些落寂,他剛失去父親,卻沒人可以依靠,強作鋒利、佯裝堅強,如果也有這樣一雙手……驀地,一只手落在背上,沉默而溫柔,仿佛知道他會觸景生情,小心地愛護。

是時闊亭。

這一霎,應笑儂從裏到外有什麽東西變了,好像剝去了一層堅硬的殼,又似乎被某種柔軟的情感融化,朦朧,但強烈。

這時匡正的電話響,是單海儔,他接起來,還沒開口,那邊說:“過來一趟,定位發你了。”

匡正揉著寶綻的短發,想都沒想:“我走不開,家裏有事。”

單海儔沒多說,只給了三個字:“是老白。”

心裏什麽地方突然跳了一下,匡正短暫地猶豫:“知道了。”

他擦幹寶綻的眼角,把酒交給應笑儂,囑咐了時闊亭幾句,下樓上車,點開微信看到定位,果然,地址是市第一醫院,下面有病房號。

他還記得上次見面時白寅午消瘦的面頰,以及單海儔的諱莫如深,心開始往下沉,他催促司機快走。

到了一院,他在相似的樓群中找到那一棟那一層,電梯旁的指示牌清楚地寫著:腫瘤科。明亮的長走廊,他走得有些虛浮,一樣的白墻和消毒水味,他恍然成了寶綻,怕聽到壞消息,微微繃緊了身體。

敲門進屋,這是個大套間,白寅午穿著一身略小的病號服,正坐在床邊脫襪子,看見他,明顯愣了一下。

匡正沉著臉,徑直到床前坐下,白寅午很早就離婚了,沒有孩子,洗手間裏有嘩嘩的水聲,應該是護工,窗邊一角立著一個大花籃,掛著“早日康復”的綢帶,是萬融工會一慣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