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寶綻覺得熱,難受地蹭著枕頭,他左手上戴著一只銀鐲子,卡在腕子上,像被一段繩子牢牢地捆著。

“寶綻,從今往後,你就是如意洲的當家……”

是師傅的聲音,那麽虛弱,而且蒼老。

“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兒不能丟,寶綻,交給你了……”

寶綻急著想抓住些什麽,下意識握住床邊的一只手。

“闊亭也交給你,到了什麽時候,你們這兩股絲也要往一處絞……”

睫毛狠狠一抖,寶綻睜開眼睛。

是醫院病房,老舊的空調機發出嗡嗡的低響,制冷像是壞了,好幾只蒼蠅在半空飛來飛去。一張周正的臉出現在眼前,濃眉毛,一單一雙的賊眼皮,還有一個笑起來很招人喜歡的酒坑:“醒啦。”

“師哥……”寶綻松開時闊亭的手,脖子上全是汗。

這是間八個人的大病房,多數是年邁的老人,他在這裏躺了三天,因為過度疲勞和營養不良。

“吃雪糕嗎?”時闊亭捋了捋他的頭發,一手汗。

寶綻看著他的眼睛:“我夢見師傅了。”

時闊亭轉身絞了把手巾,回過來給他擦臉:“我爸說什麽了?”

“他老人家說,”涼手巾蹭著臉,寶綻舒服地眯起眼,“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兒不能丟。”

時闊亭沒說話,他身後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塑料盆,裏頭是半盆涼水,鎮著一個飯盒,透明的盒蓋下是一只一塊五的雪糕。

“換了好幾次水,”時闊亭把雪糕拿出來,“再不吃要化了。”

他是想讓寶綻一醒過來就有口涼的吃,“如意洲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寶綻心裏不是滋味,“是我沒能耐。”

“不是你的錯,”時闊亭撕開雪糕皮,“是時代變了。”

沒有比這更誅心的話,今時今日,吊毛摔得再狠,搶背翻得再利落,調門走得再高,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沒人聽。

京劇紅遍大江南北的時代,一去不回了。

時闊亭把雪糕遞過來,寶綻要接,他沒讓:“我給你拿著,吃吧。”

寶綻左手打著吊瓶,右手的血管昨天讓針頭紮破了,腫得像個饅頭,時闊亭逗他:“你小子算是我喂大的。”

“少滿嘴跑火車啊。”寶綻不認。

“上學那陣,”時闊亭把雪糕往他嘴上頂,“我少喂你了?”

“才沒有,”寶綻在雪糕尖上吮一口,“我都自己吃自己的。”

“小沒良心的,我爸給你開胯那陣,你天天疼得哭,是誰出去給你買零食,都忘了?”

寶綻斬釘截鐵:“沒有的事兒。”

“怎麽沒有,明明喂過。”

“沒喂過。”

“喂過。”

“沒喂……”

“滾你媽了個大頭鬼!”走廊上響起一嗓子,那中氣,那亮度,一聽就是應笑儂,時闊亭和寶綻對視一眼,趕緊出去把人拽進來。

“祖宗,”雪糕水兒淌到手上,時闊亭舔了一口,“這是醫院!”

應笑儂橫他一眼,掛斷電話:“把人都累住院了,那鐵公雞還一毛不拔……”說著他看向寶綻,語氣軟下來,“好點了嗎?”

“好多了。”寶綻一見他就笑,應笑儂是他親手領進如意洲的,漂亮、英氣,唱的是青衣,下了台卻一點也不女氣,是他的寶貝。

“那混蛋老板還不肯出錢?”時闊亭問。

應笑儂搖頭,從兜裏掏出一把鑰匙,拍在寶綻床上:“錢沒有,但出了套房,說是豪華別墅。”

時闊亭嘆氣:“鑰匙有什麽用,又不是房本,如意洲現在缺的是錢。”

“先住著吧,”應笑儂去床邊看寶綻,摸摸頭,看看手,一見那只腫得豬蹄似的右手,立馬翻兒了,“這哪兒來的實習護士,拿我們寶處練手呢!”

時闊亭邊吃雪糕邊犯愁:“再見不著錢,如意洲真挺不住了,水、電、雜七雜八,也不能總不給大夥發生活費啊。”

說到這個,三個人都沉默了。

如意洲劇團是時闊亭的爸爸、須生名宿時老爺子傳下來的,往上數三輩兒,曾是內廷供奉,到今天滿打滿算有百十來年歷史。劇團現在那個樓是租的,租約下個月到期,照眼下這形勢,就是他們全上街去要飯也湊不上續約的錢。

“總有辦法的。”寶綻攥著手,不肯放棄。

應笑儂和時闊亭看著他,那張臉蒼白得不見血色,眉是含煙眉,眼是秋水眼,眉眼當中有一份倔強,他今年二十八歲,沒有家,沒有財產,沒有未來,眼看就要被這個注定末路的劇團壓垮了。

“先出院,”說著,寶綻拔掉手上的針頭,“沒錢跟這兒消磨。”

應笑儂和時闊亭趕忙攔著,一個抱腿一個摁肩,三個人把不銹鋼床壓得嘎吱響,這時背後有人咳嗽一聲:“哎哎哎,注意一下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