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The Book

這篇不完整的文章片段可能寫於1933年末。洛夫克拉夫特於1933年10月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正處於寫作的枯竭期,對自己以前的很多作品感到厭惡,也找不到提升之路。最近幾周,我在不同的風格和觀點上做出了大量嘗試,但結果卻並不盡如人意。”可能《書》就是這之中沒有被他自己銷毀的作品之一。實際上這篇文章可能是十四行詩《猶格斯真菌》(Fungi from Yuggoth ,1929—1930)中最初三首的散文化譯文。這篇斷章曾用“R.H.巴洛”作為題目發表在1938年的《草葉》雜志上。

我的記憶十分混亂,就連其源頭在何處也不得而知。有時它就像一幅可怕的遠景在我的身後展開,而有時它似乎又是灰色時間中的一個孤立的點,沒有形狀,雜亂無章,也沒有盡頭。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傳遞這段信息的。當我說話時,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但我又能隱約感覺到,可能非得要借助一些奇怪的或者是可怕的媒介,別人才能真正聽懂我的意思。同時,我的身世也迷霧重重。我似乎經歷過一次巨大的打擊,然而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可能是源於某些獨特又驚人的經歷在我腦海中不斷循環重復所產生的副產物,它們荒誕、畸形、異常可怕。

這些不斷重復的記憶碎片都源於一本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書。我還記得我發現它時的情景,那是在一處昏暗的地方,靠近一條烏黑油亮的水溝,迷霧在水面上打著旋。擺滿了腐壞書卷的書墻一直延伸到無窮無盡又暗無天日的內屋和壁龕,地上隨處可見隨意散落的書籍,各種書籍堆成了書山,還有角落裏也堆滿了粗糙的書箱,一切都讓那裏透出了塵封歲月的氣息。就在其中一個書堆中,我發現了這本書。書的開頭幾頁已經遺失了,書名便已經無從得知。我看到它從書堆上滑落下來,直接翻到了最後的部分,但就是這不經意間的一瞥,就讓我感到頭暈目眩。

書上記載著一個公式,或至少是一個類似清單的東西,裏面記錄著有關黑暗和禁忌領域的事情。關於這些,我曾經在一些由古代奇怪的探索者們記錄的秘密中讀到過。那些文字中混雜著痛恨與入魔般著迷的情緒,還有令我沉迷其中的那些在各個領域中被禁止的秘密。這之中蘊藏著一把鑰匙,一把可以引導我找到那些神秘主義者最初的夢想的鑰匙,它可以為我打開一扇去往一個自由的、超出了現在人們有關維度和生命一切認知的世界的大門。幾個世紀以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想起過這些重要的東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來到過這裏,但這些書確實是十分古老。它們並非印刷而成,而是出自一些半瘋的修道者之手親筆書寫,那些書頁上由安色爾字體記錄的字跡,就像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遠古遺物,用拉丁語記錄著不祥的詞句。

我記得當我把書帶走的時候,老人飽含惡意的瞥視,而且他還偷笑著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他拒收書款的原因,我也是很長時間以後才真正明白。冷風蕭蕭,當我匆匆穿過那些狹窄的海濱區小巷的時候,我驚恐地感覺到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跟在我身後。街道兩邊搖搖欲墜的古老房子看起來就像活了一樣,張牙舞爪地扭動著,仿佛那些迄今為止緊閉的魔鬼之門被突然打開了一樣。我似乎覺得那些有著菱形彩色玻璃的窗戶,就像一只只可疑的眼睛在斜睨,而那些發黴的磚墻、外懸的山墻、木材和海綿質石膏也都蠢蠢欲動地想我把碾碎……而迄今為止,我僅僅是在合上書之前看了幾眼那些褻瀆神明的神秘記號組成的片段而已。

我仍然記得最後我讀這本書時的情境——我在午夜以後走過寂靜的大宅子,登上閣樓,臉色慘白地把自己鎖在裏面,然後專心於對那些奇異事情的探索。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是有一個家庭的,還擁有很多仆人,但細節已經極其模糊了。那是哪一年?我也記不清楚。我只記得從那以後,我了解了不同的紀元,不同的維度,我對時間的理解在這個過程裏經歷了從徹底顛覆到再次重組。我在昏暗的燭光下埋頭苦讀,只有不斷滴落的蠟油和遠處鐘樓傳來的鐘聲陪伴著我。我似乎對鐘聲的規律有著獨特的熱忱,有時我似乎能夠從中聽出什麽遠方傳來的信息。

然後,就在我第一次以低沉的聲音讀出那首原始詩篇的第九段的時候,我聽到了閣樓裏那扇整座城市最高的窗戶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撓玻璃的聲音。那聲音真是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為我知道這些詩句的意思:那個走過大門的人會得到黑暗中陰影的眷顧,他從此將不再形單影只。我發出了召喚——而這本書也正如我所期待的一樣。那一夜我穿過了大門,進入了時間和空間扭曲的漩渦。當清晨的陽光終於照進閣樓,照亮我身邊的一切時,我在墻上、架子上還有其他家具上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