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裏奇·贊之曲 The Music of Erich Zann(第2/5頁)

一天晚上,當他從劇院裏回來時,我在走廊裏截住了他,告訴他我想進一步了解他,並且在他演奏時陪伴在他左右。他是個矮小、瘦削、有些駝背的人,穿著寒酸的衣服,頭幾乎完全禿了,還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和一張怪異的、有些像是薩特的臉孔。剛開始的時候,我的話似乎激怒、驚嚇到了他,但是我明顯直白的友善最終感動了他;贊不情願地示意我跟著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搖晃、吱呀作響的閣樓。這座陡峭的人字形閣樓上有兩間房間,他的房間位於西側。這間房間很大,同時由於它極端簡陋而且疏於管理,所以看起來顯得更加寬敞。房間裏只有一張狹窄的鐵床架,一只邋遢的臉盆架,一張小桌子,一張大書架,一只鐵樂譜架,以及三把老式的椅子。蓋在樂器上的防塵布胡亂地堆在地上。墻上都是裸露出來的木板,甚至可能從來就沒刮過石膏;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讓這地方看起來更加荒涼,更加不適居住。埃裏奇·贊的美妙世界顯然都藏在某些遙遠的想象世界裏。

在示意我坐下後,啞巴關上了門,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門閂,然後點亮了一只蠟燭,用來彌補他隨身攜帶的那只蠟燭所散發的微弱光芒。接著,他將蟲蛀過的蓋布從低音提琴上挪開,拿起了低音提琴,以盡可能舒適的方式坐下來。他沒有使用樂譜架,憑著記憶開始演奏。接下來一個多小時裏,我沉浸在那種我從未聽過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創作的旋律。讓我這樣對音樂並不精通的人來準確描述它的特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種賦格曲,中間夾雜著不斷重復、極具迷惑力的章節。但對我來說這裏面顯然缺少了某些東西——在其他時候裏,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間時,曾聽到過一些更奇異的曲調。

我記得那些讓人難以忘懷的曲調,那就仿佛是經常在對著我哼唱,或對著我模模糊糊地吹著口哨一般,所以當演奏者最後放下琴弓時,我便詢問他是否能演奏一些這樣的曲調。當我這樣要求時,埃裏奇·贊那張滿是皺紋、仿佛薩特般的臉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時一直表現出的厭煩與平靜,並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種我剛開始向他搭訕時所表現出的、混合著生氣與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會兒,考慮到老年人多少會有些反復無常的情緒,我想要說服他繼續演奏;甚至試著用口哨吹出一小段過去夜間曾聽到過的旋律,好讓他從那種古怪的情緒裏清醒過來。但我很快便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當那個啞巴音樂家認出那哨音後,他的臉突然扭曲起來,流露出一種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時他修長而又瘦骨嶙峋的冰涼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後,他表現出了更加古怪的舉動。他仿佛受了驚嚇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簾遮著的窗戶,像是害怕會有什麽東西從那裏闖進來一般——這一瞥實在荒唐可笑,因為這座閣樓矗立在高處,即便通過毗鄰的屋頂也無法抵達,而那扇窗戶是這條街上的最高處,看門人曾對我說過,只有在那裏才可以看到坡頂高墻的另一邊。

老人的一瞥讓我想起了布蘭多特的話。某些變化無常的念頭讓我突然想要到窗戶那裏去看一眼,看看位於山頂另一側的景象——那幅由城市燈火與月光照亮的屋頂所組成的、令人目眩的廣闊景色。要知道,所有居住在奧斯爾路上的居民裏,只有這個乖張執拗的音樂家才能看到那幅景色。於是我走向了窗戶,想要撥開那些難以描述的簾子。接著,那個啞巴房客像是受驚般地暴怒了起來,甚至要比之先前來得更加強烈。這一回,他一面把頭扭向門邊,一面神經質地用兩只手努力將我拖向那邊。這時,我開始徹底地討厭起房間的主人來。我命令他放開我,並告訴他我立刻就離開。於是,他松開了抓著我的雙手。看到我的厭惡與冒犯,他自己的憤怒似乎漸漸平息下來。接著他再次握緊了松開的手,迫使我坐回到一張椅子上,但這次卻要友好、禮貌得多;然後,他帶著一臉渴望的神情,繞過了臟亂的桌子。在那裏,他拿著一根鉛筆,用外國人才有的生硬法語寫了許多東西。

他最後交給我的紙條是在請求我的忍耐與諒解。贊聲稱自己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很孤獨,同時他的音樂以及其他一些東西所帶來某些奇特的恐懼與精神錯亂也一直困擾著他。他很高興我願意傾聽他的音樂,並且希望我常來拜訪,不要介意他的古怪舉動。可是,他也聲明自己不願向其他人演奏那些怪異的和弦,甚至不願意讓其他人再聽到這些東西;此外他還不願意其他人碰他房間裏的任何東西。在大廳會面之前,他並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間裏也能聽到他的演奏,所以他問我是否可以與布蘭多特商量一下,搬到位置較低一些、不會聽到他夜間演奏的房間裏去。他甚至在紙條上寫明,他願意墊付房租上的差價。